代州,郊外。
春日暖阳慵懒地亲吻着无垠田野,新翻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嫩芽的清香,在微风中酝酿,但这份宁静之下,却仿佛能听到整个北方大地紧张的心跳。
两大庞然大物般的王朝正与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暗中缔结着危险的盟约,战车的齿轮已经开始缓慢而致命地转动。
军队的秘密集结、将领的暗中调动、兵甲的铸造、粮秣的囤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也因此,造就了暴风雨前那令人窒息的短暂平静。
而这股平静,恰恰成了周朔唯一,也是最后的喘息之机。
他的势力膨胀得太快了,像一株被强行催肥的作物,看似枝繁叶茂,实则根须浅薄,难以抵御真正的风雨。
连番大战、庞大的基础建设、以及消化代、青两州所需的巨大成本,早已将他先前所得的宝藏和战争缴获消耗得七七八八。
经济民生亟待巩固,内部根基尚未打牢,此刻的他,根本无力向外扩张,只能抓紧这宝贵的时间窗口,拼命让自身变得强壮一点,再强壮一点。
在这片希望的田野上,周朔,这位名义上掌控代、青二州,令周边强敌不得不侧目的新主,正毫无形象地挽着昂贵的锦袍裤腿,赤脚踩在冰凉而黏腻的泥水里。
袍角沾满了浑浊的泥点,他却浑不在意,全神贯注地向簇拥在田埂上的几位老农演示着,声音沉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主公,您说的这‘稻种’,俺们祖祖辈辈都没摆弄过,这南边的金贵物,真能在咱这北地扎下根?还能……还能收两茬?”
一位脸上刻满了岁月风霜、手指关节粗大的老农惴惴开口,眼神里交织着对周朔的敬畏和对未知作物的本能怀疑。
北地寒苦,历来只种耐寒的粟、稷,稻米,好多北民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听都没听说过。
也就是周朔在代州建立起了强大的威信,这些老农才如此信任冒险大面积试种新种。
自古以来与土地刨食都是很谨慎的,说偏执也好说固执也罢,他们是最不愿接受改变的一群人。
其中最大原因就是这群人是最不抗风险的,稍有天灾人祸一家人就面临家破人亡饿死之局。
周朔尚未回答,旁边一个炸雷般的粗豪嗓门就响了起来:“嘿!刘老伯,您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主公天神般的人物,还能骗咱不成?俺牛大拿这颗脑袋担保,这稻米不光产量吓人,煮出来那叫一个绝!雪白喷香,软糯甘甜!上回南越那位公主送来时,主公煮了一锅,好家伙,俺没就菜愣是干了五大碗!要不是没抢过那帮杀才抢得凶,十碗都不够垫底!”
牛大唾沫横飞,说得眉飞色舞,还夸张地抹了抹嘴角,仿佛那极致的米香仍萦绕不散。
他如今贵为神机营统领,本该在营地里盯着那些要命的火器操练,却偏偏跑来田埂上凑热闹,美其名曰“贴身护卫主公”。
刘老农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干涸的眼中不禁泛起一丝憧憬:“真…真那么好吃?要是秋收成了,俺说啥也得煮上一大锅,给在军中效力的娃子也捎去尝尝鲜……”
“哪用等到秋收!”牛大把胸膛拍得砰砰响,抢着道,“主公深谋远虑,早就安排妥了!
咱们那支新练的海军,巨舰马上就要扬帆回代州了,直接从南越国拉回满仓的上好稻米!您儿子在军中肯定会优先吃上香喷喷的大米饭的。
主公仁德,说了就按咱本地稷米的市价平价卖给乡亲们,绝不让任何人饿着肚子等收成!”
“主公仁义!天大的恩德啊!”刘老农和其他几位老农闻言,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要跪拜下去。
周朔连忙从田里跨上来,虚扶一下:“诸位老丈不必如此。牛大,就你多嘴!擅离神机营,跑这儿来蹭闲工夫,再玩忽职守,今晚的饭食真就没你的份了!”
牛大顿时缩了缩脖子,挠着头嘿嘿干笑:“主公息怒,俺知错了!俺这不是……不是想来学学这种金贵稻子的法门,回去也好吹嘘…啊不,是传授教导嘛!”
周朔笑骂一句,随即神色一肃,目光再次投向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农。
他心知肚明,推广一种全新的主粮作物,在这个时代无异于一场豪赌,尤其是在根基未稳的此刻。
任何细节的疏漏,都可能导致颗粒无收,浪费掉无比宝贵的种子和更宝贵的时间。
他之前特意去寻黎明月请教,结果那位生于丰饶之地的南越公主眨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理所当然地说:“稻米?找片沼泽地,除除草,把种子撒下去,等着收就好了呀!”
差点没把周朔噎得背过气去。
真是得天独厚之地养出的天选之民,完全无法理解北方农耕的艰辛与精细节奏。
他收敛心神,仔细回忆穿越前小时候下田耕种插秧情景,现在想想那时候种田种地是真累!
浇水施肥除草都是艳阳天,又热又痒的实属难受,特别是双抢那段时日,又忙又累还非常热,要了亲命……
周朔用手背抚了一下额头上的雷纹,用最朴实易懂的方式,掰开揉碎地讲解:
“诸位老丈,此种稻之法,与侍弄稷粟大不相同,需格外的精细耐心。这第一步,乃是**选种**。”
他抓起一把金黄稻谷,“绝不能直接撒播。需以清水浸泡,飘浮于上的,皆是瘪谷、坏种,务必捞净剔除,只取沉底饱满、健硕之种。”
老农们纷纷颔首,选种的重要性,他们一生与土地打交道,自然深知。
“第二步,**醒种育苗**。”周朔继续道,语速放缓,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入耳,“精选之种,需以温水——切记,非是滚水,温乎即可——浸泡一天一夜,此谓‘催芽’。其后捞出,沥去多余水分,寻一温暖避风之处,以湿润麻布覆盖,令其‘醒’发。待大多种子探出细小洁白之芽尖,这第一步方算成功。”
他用手细致地比划着那芽尖应有的长度,“此步至关紧要,能极大提升出苗率,避免种子直接入土,被鸟雀啄食、或腐烂不出,平白损耗。”
“待芽齐之后,便需**育苗**。请看那边早已备好的苗床——”
他指向一旁土地平整如镜、土壤细碎如粉、四周拢起田埂的特定地块,“此地需整得极细极平,并施足底肥——以腐熟透了的农家肥为佳。而后,将催好芽的种子均匀播撒其上,再薄薄覆盖一层细土,宛若为种子盖上一层暖被。其后保持苗床湿润,然绝不可积水……”
周朔讲得极尽详细,从苗床的水分管理,到如何防范倒春寒冻伤娇嫩幼苗,再到移栽的最佳时机——“待秧苗长至一掌之高,约莫二十日左右,根系已然健壮,便可移栽至大田之中。切记移植到大田中前要将秧苗根去除三分之一。”
“为啥?根不是越多越容易成活吗?”牛大不懂就问。
“去除三分之一根系是为了让新根尽快长出,新根长出越多吸收土地营养就越多,对以后抗病虫害增加产量有大益。”周朔看了牛大一眼耐心解释!
他再次下田,亲自演示插秧手法:“行距、株距皆有定数,过密则稻株难以舒展,过疏则浪费地力。大致如此……”他分秧、插苗,动作虽略显生疏,但要领精准到位。
“移栽之后,水深控制亦是关键,初期宜浅,后期渐深,还需适时晒田……其后追肥、除草、除虫,每一环节皆不可懈怠。只要诸位精心伺候,一季收成,必远超诸位想象!
在吾代州、青州之地,只要掐准时节,育种与收割衔接得当,抢出时间,完全可再种一季晚稻!”
周朔的话语中带着一种源自认知碾压的绝对自信,这种自信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将复杂的农技简化提炼,用农夫们能听懂的逻辑娓娓道来,听得几位老农眼中疑虑尽散,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亮的光彩和跃跃欲试的激动。
他们紧紧围着周朔,不断提出各种预想到的实际难题,周朔均一一耐心解答,气氛热烈。
春日阳光将这片充满希望的田野,以及田野中的周朔,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刘老伯,这种稻育秧之重任,我便托付给您了,此乃代、青两州未来之根基,万望谨慎!”周朔郑重嘱托。
老农激动得胡须微颤,躬身应道:“主公放心!老朽定如同照看自家孙儿般,精心侍弄这些稻苗,绝不敢有半分马虎!”
牛大在一旁咧着嘴憨笑,仿佛已看到秋日遍地金黄、米香弥漫天下的盛景。
交待完毕,周朔走上田埂,一边清洗腿上的泥泞,一边对随行的亲卫吴风问道:“吴风,交予退伍老卒们筹办的养殖场,如今进展如何?光有米吃还不行,得让兄弟们,百姓碗里多见油腥,身上多长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