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的信号
金城前线的炮声是在七月二十六日傍晚渐次熄灭的。
古之月蹲在弹坑边数缴获的物资清单,苏北话里难得透出松快:
“三十箱c口粮,十二挺m1919,嘿,还有四台完好的步话机…”
夕阳把他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焦土上像棵歪脖子树。
马锁匠从辆炸瘫的谢尔曼坦克里钻出来,举着个铁皮罐头嘚瑟:
“师父!
美军巧克力!
还没化!”
车队五辆嘎斯车装得跟怀孕的母牛似的,连驾驶室顶棚都绑上了成捆的卡宾枪。
三班长老赵清点完人数,哑着嗓子笑:
“咱们团这次运输队变缴获队了。”
“少嘚瑟。”
古之月敲敲车板,
“防空火力还没前移,这二十公里路够咱们喝一壶的。”
古之月坐在嘎斯 51 的驾驶座上,左手夹着半截烟卷,右手时不时拍一下方向盘 —— 车斗里堆着缴获的美军罐头,铁皮碰撞声混着发动机的轰鸣,倒比戏班子的锣鼓还热闹。
马锁匠蹲在副驾驶脚下,正用铁丝修补一个美军钢盔,河北腔裹着笑意往耳边钻:
“师父,你说咱这趟回去,团部会不会给咱发俩罐头当奖赏?
我听说那牛肉罐头,里头能挑出整块的肉疙瘩,比咱炊事班的萝卜干强十倍!”
古之月把烟蒂弹出窗外,苏北话里带着不屑:
“你个老财迷,就知道吃!
没听见通讯员说?
咱这趟把战线往南推了二十里,
金城那片高地全拿下来了,
南韩那帮崽子哭爹喊娘的,
比咱老家过年杀猪还热闹。
再说了,再过半小时就十点了,停战令一到,别说罐头,
你要是想,咱回东北给你整锅小鸡炖蘑菇,让你吃撑了走不动道!”
车厢里的战士们都笑了,老赵的嗓门最响,他趴在车斗的罐头堆上,晃着手里的步枪喊:
“古班长说得对!
等停战了,我就回山东老家,娶个媳妇,生俩娃,再也不碰这枪杆子了!”
马锁匠接话:
“你可拉倒吧,就你那模样,谁家姑娘能看上你?
还是跟我回河南,种地去!”
众人说说笑笑,车里的气氛格外轻松。
远处的山岗上,偶尔能看到零星的火光,
那是前线部队在清理战场,空气中除了柴油味,
还飘着淡淡的麦香 —— 再过几天,朝鲜的麦子就该收割了,
要是在老家,这会儿早就扛着镰刀下地了。
古之月看着窗外,心里盘算着:
等回去了,先给栓柱立个碑,再找个东北大姑娘,了了栓柱的心愿,
然后就回老家,种几亩地,娶个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
可就在这时,马锁匠突然竖起耳朵,手里的铁丝停在半空中:
“师父,你听,啥声音?”
古之月也停下了话头,仔细一听,远处传来一阵 “嗡嗡” 的声音,越来越近,
像是无数只苍蝇在飞。他心里一紧:
“不好,是敌机!”
话音刚落,天空中就出现了几个黑点,越来越大,很快就看清了,
是美军的轰炸机,至少有五架,正朝着车队的方向飞来。
“快!下车隐蔽!”
古之月大喊一声,率先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战士们也反应过来,纷纷从车上跳下来,
有的找掩体,有的拿起武器,准备反击。
马锁匠抱着他的工具箱,跑到古之月身边,脸色发白:
“师父,咋回事啊?
不是说停战了吗?咋还有敌机来?”
古之月咬着牙:
“狗娘养的,肯定是不甘心,想在停战前进攻,捞点便宜!”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敌机已经越来越近,能清楚地看到机翼上的美军标志。
“老赵,你们带几个人,
去后面的树林里隐蔽,准备用步枪打敌机!”
古之月喊道。
三班长老赵立刻领命,带着几个战士跑进了树林。
古之月又对马锁匠说:
“锁匠,你跟我来,咱们去看看前面的防空炮阵地!”
两人沿着路边的水沟,猫着腰往前跑,
很快就看到了前面山岗上的 37 防空炮阵地 ——
那是刚刚到位的防空部队,炮口正对着天空,
战士们正忙着调整炮位,准备射击。
可敌机已经逼近,第一波炸弹就扔了下来。
“轰隆!轰隆!”
几声巨响,车队后面的两辆嘎斯车瞬间被火光吞噬,巨大的冲击波把周围的树木都掀倒了,浓烟滚滚,刺鼻的火药味和烧焦的橡胶味弥漫开来。
“娘的!”
古之月大骂一声,看着被炸毁的卡车,心里一阵心疼 ——
那可是他们辛辛苦苦从前线拉回来的物资,
还有车上的战士,不知道有没有事。
马锁匠拉了拉古之月的胳膊:
“师父,不行啊,防空炮还没调整好,
敌机飞得太高,打不着!”
古之月抬头一看,果然,敌机在高空盘旋,不断地扔炸弹,
却始终不靠近防空炮的射程范围。
他心里着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等一会儿,咱们的车队就全完了!”
就在这时,马锁匠突然眼睛一亮:
“师父,我有个主意!”
他指了指旁边的一辆嘎斯车:
“我开着那辆车,往防空炮阵地的方向开,引诱敌机过来。
只要敌机进入防空炮的射程,
咱们的防空炮就能把它们打下来!”
古之月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不行!太危险了,
敌机肯定会追着你打,你会没命的!”
马锁匠笑了笑,脸上露出一丝悲壮:
“师父,咱都打了这么多年仗了,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再说了,再过半小时就停战了,
我不能让这些狗娘养的毁了咱们的和平!”
他拍了拍古之月的肩膀:
“你放心,我命大,死不了!”
不等古之月再说什么,马锁匠就抱着工具箱,朝着那辆嘎斯车跑去。
他打开车门,跳上驾驶座,发动了汽车。
“轰隆” 一声,汽车冒着黑烟,朝着防空炮阵地的方向驶去。
天空中的敌机果然注意到了这辆单独行驶的卡车,
立刻有两架敌机脱离了编队,朝着马锁匠的卡车追来。
“锁匠,小心!”
古之月大喊一声,心里揪得紧紧的。
马锁匠开着车,在土路上狂奔,敌机在他头顶盘旋,不断地扔炸弹。
“轰隆!”
一颗炸弹落在卡车旁边,泥土和碎石溅了一车,挡风玻璃也被震碎了。
马锁匠的脸上被划伤了,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可他却丝毫没有减速,继续往前开。
“娘的,你倒是再快点啊!”
马锁匠咬着牙,猛踩油门,卡车的速度越来越快,离防空炮阵地也越来越近。
可就在这时,一架敌机突然俯冲下来,朝着卡车的轮胎开枪。
“砰!砰!”
几声枪响,卡车的左前轮被打爆了,车身立刻倾斜起来,朝着路边的水沟冲去。
“不好!”
古之月大喊一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马锁匠却异常冷静,他紧紧握着方向盘,猛打方向,卡车在离水沟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推开车门,跳下车,抱着工具箱,朝着防空炮阵地的方向跑去。
敌机见马锁匠下了车,立刻又俯冲下来,朝着他开枪。
马锁匠左躲右闪,好几次都差点被击中。
古之月看着马锁匠在枪林弹雨中奔跑,心里又急又气,他对着防空炮阵地大喊:
“快!开火啊!”
防空炮阵地的战士们也看到了马锁匠的举动,他们立刻调整炮位,瞄准了敌机。
“放!”
随着一声令下,几门防空炮同时开火,“砰砰砰” 的炮声震耳欲聋,炮弹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朝着敌机飞去。
一架敌机来不及躲避,被炮弹击中,“轰隆” 一声,在空中爆炸,碎片散落一地。
剩下的敌机见势不妙,立刻掉头,想要逃跑。
可防空炮的火力越来越猛,又有一架敌机被击中,冒着黑烟,朝着地面坠落。
马锁匠终于跑到了防空炮阵地旁边,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和身上都是伤口,鲜血把衣服都染红了。
古之月跑过去,扶起他:
“老马头,你没事吧?”
马锁匠笑了笑:
“没事,死不了,就是有点累。”
可就在这时,远处的天空中又出现了几个黑点,是剩下的敌机,
它们竟然去而复返,朝着车队的方向飞来。
“不好,它们又回来了!”
古之月大喊一声,心里一沉 —— 现在防空炮正在调整炮位,根本来不及开火,车队又要遭殃了。
马锁匠也看到了敌机,他挣扎着站起来,从工具箱里拿出信号弹,对古之月说:
“班长,你看我的!”
他拉开信号弹的保险,朝着天空发射了一枚红色的信号弹,
接着又发射了一枚蓝色的,然后是黄色的,最后是绿色的。
四枚信号弹在天空中组成了 “pEAcE” 的字样,格外醒目。
天空中的敌机看到了信号弹,盘旋了几圈,
突然,为首的一架敌机摇摆了几下机翼,
然后掉头,朝着远处飞去。其他的敌机也跟着掉头,很快就消失在了天空中。
古之月看着远去的敌机,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停…… 停战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指针正好指向十点。
马锁匠笑了笑,身体一软,倒在了古之月怀里:
“师父,和平…… 终于来了……”
古之月抱着马锁匠,慢慢蹲在被炸毁的卡车旁,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想起了王栓柱,
想起了郑三炮,
想起了孙二狗,
想起了所有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
想起了那些被炸毁的嘎斯车,
想起了朝鲜山岭里的笑声和歌声,
想起了那些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的英魂。
“栓柱,三炮,二狗…… 你们看到了吗?
和平来了,咱们可以回家了……”
古之月的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悲痛和喜悦。
远处的山岗上,防空炮阵地传来了欢呼声,战士们互相拥抱,庆祝停战的到来。
空气中的硝烟渐渐散去,只剩下麦香和和平的气息。
马锁匠靠在古之月怀里,虚弱地说:
“师傅,我…… 我想回河北老家,看看我娘……”
古之月紧紧抱着他:
“好,咱们回河北,看你娘,
我还带你去吃小鸡炖蘑菇,让你吃个够……”
月光洒在地上,照亮了被炸毁的卡车,照亮了古之月的眼泪,
也照亮了这片刚刚迎来和平的土地。
在朝鲜的山野里,麦浪依旧在风中沙沙作响,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枪声,只有和平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