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终来
于邦城外的焦土上,1944年的早春气息被震天的喊杀声撕得粉碎。
两个多月地狱般的操练,把侦察连这群杂牌硬是砸出了一股子森然的杀气。
汗水混着泥浆蒸腾起的白气里,人影翻腾,刺刀碰撞的铿锵声、肉体摔打在泥泞里的噗嗤声、粗野的吼叫声,汇成一股滚烫的铁流,在这片被炮火反复犁过的土地上奔涌。
“格老子滴!
徐排长带出来的兵,硬是要得!”
徐天亮背着手,踱着方步在训练场边缘,防风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金陵官话抑扬顿挫,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他下巴朝泥塘里正进行着残酷格斗训练的一排新兵扬了扬,
“瞅瞅!这架势!
这狠劲!
两个月前还是啥?
一群生瓜蛋子!
现在?
嘿嘿,不是我徐天亮吹嘘,拉出去跟连里那些老油子放对,也未必落下风!”
他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仿佛那上面沾染了属于他的荣光。
旁边的孙二狗正蹲在一块磨刀石上,吭哧吭哧地磨着他那把宝贝鬼头刀,刀身在粗粝的石头上来回蹭着,发出刺耳的“嚓嚓”声,火星子偶尔迸溅出来。
他头也不抬,瓮声瓮气的东北腔像闷雷滚过:
“得了吧老徐,一天不吹牛,你那嘴皮子就不得劲是吧?
你咋不说这帮新兵蛋子本就是国内挑尖儿送来的好苗子,在蓝姆迦又给洋教官拾掇过一阵,能塞进咱侦察连的,更是尖子里的尖子?
跟你老徐有多大干系?”
他抬起胳膊,用袖子蹭了把溅到脸上的汗珠和磨刀石的灰末。
“就是这话!”树桩子上蹲着的郑三炮立刻接上了茬,河南话又急又冲,带着浓浓的鄙夷。
他手里捏着根草茎剔牙,斜睨着徐天亮,
“孙二狗这话在理!
中!太中了!
新兵底子好,那是人家根子正!
跟你老徐那套花架子,有他娘半毛钱关系?
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臊不臊得慌?”
他啐掉嘴里的草屑,那动作带着一股子光棍的混不吝。
孙二狗停下磨刀,把鬼头刀举到眼前,眯着眼对着阳光看了看刀刃,憨厚的脸上咧开一个笑容,刀锋的寒光映在他眼睛里:
“三炮说得对!
老徐这小子,一天不把牛吹上天,他就浑身不得劲儿!
甭搭理他!”
他手腕一翻,沉重的鬼头刀挽了个刀花,带起一股冷风,
“咱这刀,磨快了才是正经!”
徐天亮被两人一唱一和挤兑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刚要梗着脖子反驳几句,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训练场边缘那条通往连部的小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慢吞吞地走过来。
是连长古之月。
那身影透着一股子与训练场上蒸腾杀气格格不入的低气压。
古之月低着头,肩膀微微垮着,脚步拖沓,像灌了铅。
他手里习惯性地捏着根皱巴巴的香烟,却没点,只是无意识地捻着。
阳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军装后背上,映出几道清晰的汗渍,更添了几分颓唐。
离得老远,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沉甸甸的沮丧,像一块湿透的破布,兜头盖脸地罩着他。
徐天亮心里“咯噔”一下,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嗓子眼里。
孙二狗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脸上的憨笑僵住了,粗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郑三炮更是直接从树桩子上蹦了下来,手里的草茎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都写满了同样的东西:
完了,又没戏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训练场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木枪撞击声、教官的呵斥声,似乎都一下子被推远了,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古之月那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清晰地敲打在三个排长的心尖上,像沉闷的鼓点,敲得人心头发慌。
“连长!”
徐天亮反应最快,第一个拔腿冲了过去,金陵话又快又急,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焦灼,
“咋样?是不是……
又让关副官那龟儿子给搪塞回来了?
我就说嘛!
这俩月,咱三天两头跑军部,跑得腿都细了,连个鬼影子都捞不着!
他娘的,养精蓄锐,养精蓄锐,再养下去,骨头都他娘养酥了!”
他凑到古之月身边,能闻到连长身上那股浓重的烟草味和汗味,还有一丝……说不出的疲惫和失望的气息。
孙二狗和郑三炮也紧跟着围了上来,像两堵墙,把古之月堵在了中间。
孙二狗那大嗓门也压低了,东北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笨拙的安慰:
“连座,甭丧气!
没任务就没任务呗!
咱……咱都习惯了!
正好,让弟兄们再歇歇,攒攒劲儿!
你看这俩月,不也……挺好?”
他这话说得自己都没底气,声音越说越小。
郑三炮性子最直,河南话冲口而出,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头:
“就是!
连长!
想开点!
没仗打拉倒!
省得提心吊胆!
咱们……咱们就当在这儿休长假了!
回头让老周整点好的,打打牙祭!”
他用力拍了拍古之月的肩膀,试图传递点力量,但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古之月被他们三个围在中间,耳边嗡嗡作响,全是七嘴八舌的安慰和泄气话。
他依旧低着头,捻着那根香烟,眉头紧锁,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聒噪充耳不闻。
那沮丧的气息越发浓郁,几乎要凝成实质。
徐天亮看着连长这副模样,心里更是凉了半截,防风镜片后的眼神黯淡下来,
他叹了口气,语气更加“体贴”:
“唉,连长,您别往心里去。
上面有上面的考虑。咱们侦察连,这把刀是好刀,可也得用在刀刃上不是?
现在没咱的活儿,说明……说明正面打得还行?
兴许……兴许用不了多久……”
他搜肠刮肚地想找点积极的词儿,却越说越觉得干巴巴的。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古之月猛地抬起头!
那张苏北人特有的敦厚脸庞上,哪里还有半分沮丧?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荒谬感冲击后的、混合着错愕和啼笑皆非的表情!
他眼睛瞪得溜圆,像看傻子一样扫视着围在自己身边、正绞尽脑汁安慰他的三个排长。
“我操!”
古之月猛地爆出一句苏北腔的粗口,声音不大,却像平地惊雷,炸得三个排长浑身一哆嗦。他手里的香烟被他用力一攥,顿时成了碎末。
“你们这群瘪犊子玩意儿!”
古之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深深误解后的气急败坏和哭笑不得,苏北腔调又急又冲,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徐天亮脸上,
“放他娘的什么罗圈屁?!
谁说没任务?!啊?!
老子什么时候说没任务了?!
老子他娘的什么时候丧气了?!
你们他娘的能不能盼点好?!啊?!”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训练场上那些正在泥泞里摸爬滚打、拼死拼活的士兵,又狠狠戳向北方,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
“都他娘的不想打回中国去了?!
都不想回家过年了?!
老子刚才是在想——是在想怎么把你们这群王八蛋,一个不少地、囫囵个儿地带过去!
把这该死的任务给老子漂漂亮亮地啃下来!”
古之月这一连串劈头盖脸的怒骂和质问,像一盆滚烫的开水,兜头浇在三个排长头上。
徐天亮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防风镜片上瞬间糊了一层白点,整个人都懵了,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怪响,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孙二狗那憨厚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手里的鬼头刀“哐当”一声掉在磨刀石上,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郑三炮更是彻底傻眼,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鸭蛋,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豁达和安慰瞬间被震得粉碎,只剩下纯粹的呆滞和难以置信。
“任……任务?”
徐天亮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变了调的字,声音又尖又细,带着破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