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邦整训(四)
接下来的三天,于邦城外的这片焦土训练场,彻底成了人间炼狱。
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雾气还湿漉漉地缠绕着残存的树桩,刺耳的哨子声就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像钢针扎进耳膜。
“起床!
都他娘的给老子爬出来!
三排的!
猪猡都没你们能睡!”
郑三炮的河南腔吼声如同炸雷,在泥糊的草棚子外面炸响。
他手里拎着一根不知从哪棵枯树上掰下来的、手腕粗的硬木棍子,毫不客气地“砰砰砰”砸着支撑草棚的竹竿,震得棚顶的茅草簌簌往下掉灰土。
草棚里一片兵荒马乱。
十一个新兵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着那身崭新的、此刻已经沾满泥污的灰布军装,系错扣子、穿反裤子的比比皆是。
一个瘦小的新兵刚慌慌张张地蹬上鞋,就被旁边一个动作慢半拍的同伴绊倒,两人滚作一团。
“磨蹭个球!
等着老子拿棍子请你们吃早饭?!”
郑三炮一脚踹开那破草帘子,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阴影笼罩了大半个棚子。
他手里的棍子猛地戳在那个滚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瘦小新兵腰眼上,
“给老子爬起来!
滚出去集合!
三十息之内不到场,早饭喂狗!”
那新兵疼得“嗷”一嗓子,连滚带爬地窜了出去。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剩下的新兵,他们连滚带爬地冲出草棚,连背包都来不及整理好,跌跌撞撞地扑向训练场中央那片被踩得寸草不生的空地。
空地中央,炊事班长老周正指挥着两个伙夫兵从热气腾腾的大铁桶里往外舀稀粥。
那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几片发黄的菜叶在里面沉浮,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米糠和盐巴混合的味道。
老周一口浓郁的四川话,慢悠悠地吆喝着:
“排好排好!莫挤莫挤!
一人一碗,咸菜疙瘩自己拿!
吃饱了好上路…哦不,好训练!”
新兵们早已饥肠辘辘,闻到那点寡淡的米香,肚子咕咕叫得更响。
他们眼巴巴地盯着那稀粥,喉咙里直咽口水。
可还没等他们靠近粥桶——
“立——正!”
徐天亮尖利的金陵腔陡然响起,像根鞭子抽在空气里。
一排的老兵在他身后齐刷刷地站定,如同木桩。
新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口令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想挺直腰板,动作却歪歪扭扭,稀稀拉拉。
徐天亮背着手,踱着方步走到粥桶前,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新兵们渴望又紧张的脸,嘴角挂着一丝刻薄的笑意:
“想吃?行啊!”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
“先给老子站直喽!
脚跟并拢!
脚尖分开六十度!
抬头!挺胸!收腹!夹紧屁股!
两眼平视前方!
给老子站出个人样来!”
他走到一个微微驼背的新兵面前,手指狠狠戳在他后腰上,
“这腰是断了还是咋的?挺起来!”
又转到另一个新兵侧面,脚尖猛地踢在他微微分开的小腿肚子上,
“腿夹紧!
想当娘们儿劈叉啊?”
新兵们被戳得、踢得龇牙咧嘴,在徐天亮和老兵们刀子般的目光下,拼命地调整着姿势,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淌。
那点稀粥的诱惑还在,可这严苛的军姿要求,让他们的肌肉酸痛僵硬,胃里仿佛更空了。
终于,在徐天亮挑剔的目光下勉强过关,新兵们如蒙大赦,扑向粥桶。
可刚端起碗,还没送到嘴边——
“哔——!”
一声凄厉刺耳的哨响!
孙二狗叉着腰站在空地边缘,他身旁,赵大虎和赵二虎两兄弟抱着胳膊,像两尊铁塔。
孙二狗那炸雷般的东北腔轰然响起:
“喝粥?急个屁!
二排的!全体都有!
目标,西边断崖!
给老子爬个来回!
动作最慢的十个,早饭取消
!爬!”
“啥?!”
新兵们端着滚烫的粥碗,全都傻了眼。
那断崖离这里少说也有两里地,全是泥泞不堪的坡路和碎石!
“聋啦?
等着老子用八抬大轿抬你们去?!”
赵大虎吼声如雷,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赵二虎更干脆,大步上前,一把夺过一个新兵手里的碗,“哗啦”一下把粥倒回桶里,动作粗暴得溅了旁边人一身。“走!”
新兵们看着被倒掉的粥,又看看凶神恶煞的东北兄弟和远处那陡峭的断崖,脸都白了。
有人想争辩,被赵二虎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推了个趔趄:
“磨叽啥?想挨揍?!”
恐惧压倒了饥饿和不满,新兵们哭丧着脸,丢下碗,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断崖的方向,在老兵们幸灾乐祸的目光和粗野的催促声中,开始了绝望的冲刺。
郑三炮这边更直接。
他根本没让他的十一个新兵靠近粥桶。
他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三排老兵,直接把人赶到了训练场最泥泞、最深的一个烂泥塘边。
“瞅瞅你们这熊样!
细皮嫩肉的,跟大姑娘似的!”
郑三炮叉着腰,河南话满是鄙夷,他指着那散发着腐臭气味的黑绿色泥塘,
“看见没?
侦察连的弟兄,都是泥里打滚、阎王殿里爬出来的!
想入伙?行!先给老子下去!
匍匐前进!来回十趟!爬!”
“排…排长,这…这泥…”
一个新兵看着那粘稠得冒泡的淤泥,声音都带了哭腔。
“这泥咋了?嫌脏?”
郑三炮眼睛一瞪,凶光毕露,
“嫌脏就给老子滚回后方享福去!
侦察连不要孬种!”
他猛地一脚踹在那新兵屁股上,
“给老子下去!”
那新兵惨叫一声,一个倒栽葱扑进了泥塘,溅起大片恶臭的泥浆。
其他新兵吓得面无人色。
“都愣着干啥?
等着老子一个个踹下去?!”
郑三炮手里的棍子狠狠抽在旁边一个犹豫的新兵腿上。
扑通!扑通!
新兵们被棍子和吼声驱赶着,带着绝望的哭喊,一个接一个被迫跳入冰冷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潭。
淤泥瞬间没到胸口,冰冷刺骨,黏腻沉重的泥浆包裹着身体,每一次挣扎都无比费力。
腐叶和不知名小虫的尸体粘在脸上、脖子上,令人作呕。
“爬!给老子爬!
胳膊用力!腿蹬直!
屁股撅那么高想挨枪子儿啊?!”
郑三炮和老兵们站在泥塘边,棍子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动作稍慢的新兵背上、屁股上,泥点飞溅。
粗鲁的喝骂声和泥塘里新兵们痛苦的喘息、呛咳声、压抑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泥腥腐臭和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与恐惧的气味。
古之月没有出现在这些具体的训练场面上。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连部那个半塌的掩体里,对着地图和几份残缺的情报简报,或者沉默地擦拭他那支心爱的、枪托上布满划痕的m1卡宾枪。
但训练场上那震天的吼声、尖锐的哨音、痛苦的哀嚎、泥浆飞溅的噗嗤声、还有那浓烈得化不开的汗味、泥腥味和隐隐的血腥气,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地涌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的鼻孔。
他擦枪的动作稳定而有力,布条滑过冰冷的金属枪管,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
偶尔,当外面传来一声特别凄厉的惨叫或者郑三炮那标志性的、充满戾气的河南腔怒骂时,他擦枪的动作会极其短暂地停顿那么一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但随即,那沙沙声又会继续响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就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由那些喧嚣和残酷的浪头拍打。
只有一次,在黄昏时分,他走出掩体透气。
夕阳的残光给焦土镀上一层凄艳的血色。
他看见郑三炮排的一个新兵,似乎叫李石头,刚刚完成不知第多少趟泥潭爬行,像一滩真正的烂泥瘫在泥塘边,剧烈地呕吐着,吐出来的都是浑浊的泥水。
一个老兵走过去,没有扶他,反而用脚踢了踢他的腿,似乎在检查他还能不能动。
李石头挣扎着抬起头,脸上糊满了黑泥,只有一双眼睛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瞪得极大,在夕阳下反射着野兽般绝望的光。
古之月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中,幽深得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
他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彻底吞没那个新兵的身影,才转身,重新没入连部的阴影中。
晚风送来老周炊事班那边飘来的、极其寡淡的饭菜气味,混合着训练场上散不去的汗臭和泥腥,钻进他的鼻腔,沉甸甸的。
三天,如同在地狱里熬煎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