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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桌上的战局与情思

土烧酒的辛辣在喉咙里烧成一股暖流,又在胃里翻腾成燎原的野火。

餐厅里喧嚣的浪潮似乎永无止境,

碰杯的脆响、粗豪的笑骂、咀嚼的闷响、糖果锡纸的哗啦声,

混着浓郁到化不开的酒肉香气、汗酸气、劣质烟草的辛辣,

像一层厚重滚烫的油布,蒙在每个人的口鼻上,熏得人头晕目眩,却又莫名地踏实。

主桌这边,气氛却沉凝些。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杯盘狼藉的桌面上跳跃,映着几张各怀心事的脸。

古之月端起面前那碗浑浊的酒液,没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粗瓷碗沿冰凉的边缘。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缭绕的烟雾,

落在关副官那张被酒意熏得微红、却依旧带着金丝眼镜特有冷静的脸上。

“关副官,”

古之月的声音不高,带着苏北腔调的硬冷,像块石头投入暂时平息的漩涡,

“姓钱那小子…这么处置,尾巴扫干净了?

他家里那头…”

他顿了顿,没把“金融系要员”几个字说出来,

但那意思,在座的都懂。碗里残存的酒液,晃荡着倒映出他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昨夜的血腥梦魇,妻儿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与眼前这喧闹的喜宴诡异地重叠,

让他对任何来自后方的“麻烦”都格外警惕。

关副官轻轻放下筷子,夹起的一块笋干烧肉晶莹透亮。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嘴角却噙着一丝洞悉世情的淡笑,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古连长,多虑了。”

他慢条斯理地嚼着笋干,发出轻微的脆响,

“那小子,就是个刚从国内染缸里捞出来、没晾干的生瓜蛋子。

来蓝姆迦,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

镀金?

捞油水?

两样都想沾。”

他端起酒杯,却没喝,眼神瞟向旁边正被赵大虎搂着脖子灌酒、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徐天亮。

“可他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驻印军!”

关麟声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不是后方衙门!

这里认的是战功,是血性!

不是他老子在重庆金融圈里那点人脉!”

他放下酒杯,从军装内袋里摸出一个狭长的、深蓝色天鹅绒盒子,

动作随意地推到桌子中间,盒子在油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喏,孙副军长给徐排长的新婚贺礼。

派克金笔,美国货。”

他手指点了点盒子,眼神却看着古之月,意味深长,

“孙副军长眼里,看得上的是徐排长这样,

实打实在松山滚过刀山、立过战功的后生!

至于那个钱少尉?

不识相,一脚踢到侦察连这块铁板上,算他倒霉。

也活该。”

盒子打开的轻微“咔哒”声吸引了徐天亮的注意。

他挣脱赵大虎的熊抱,挤了过来,脸上还带着酒意的红晕,

金陵腔调又脆又亮,带着点天生的混不吝:

“嘿!

镀金的?

好东西!”

他拿起那支笔管沉甸、笔尖闪着暗金色泽的派克笔,

在指间灵巧地转了个圈,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随即又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关叔,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

那姓钱的算个鸟?比后台?”

他大拇指一翘,指向自己鼻子,

“我老子扛枪杆子的!

他老子玩算盘珠子的!

想把手伸进咱们这口锅里捞食?

门儿都没有!”

他灌了口酒,辣得直咧嘴,声音却更响亮了,

“等着瞧吧!

用不了几天,他老子就得拍电报,乖乖把这宝贝疙瘩叫回去!

回他那金丝鸟笼里,当他的吃奶宝宝去!

哈哈!”

“哈哈哈!”

周围几个听得真切的军官和老兵油子爆发出一阵哄笑,充满了鄙夷和快意。

赵大虎更是拍着桌子,震得碗碟乱跳:

“对!吃奶宝宝!这词儿贴切!”

一直沉默坐在角落,小口抿着酒的牛新河,这时才抬起眼皮。

他那张苍白得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哄笑的人群,最后落在徐天亮身上,

河南口音又低又平,却像块冰砸进沸水里:

“后台?

军统办事,几时看过后台脸色?”

他端起酒杯,对着关副官和古之月微微示意了一下,声音平淡无波,

“钱夹?

不够分量。

没事。”

说完,自顾自地抿了一口,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空气里那点因钱少尉而起的阴霾,在这位军统中尉轻描淡写的两句话里,瞬间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哄笑声渐渐平息。孙二狗不知何时也凑到了主桌边,

黝黑的脸上泛着酒气的红光,手里还捏着几颗花花绿绿的美国水果糖。

他听着大佬们谈论那些他似懂非懂的“后台”、“金融系”,眼神却有些飘忽。

趁着短暂的安静,他忍不住开口,河南腔调带着几分茫然和急切:

“那个…关长官,牛长官…咱都在这蓝姆迦窝了小半年了!

兵也练了,炮也有了,铁王八(坦克)也开上了!

天天练,练得骨头缝里都是美国黄药味儿!

到底…到底啥时候能打回去啊?”

他捏着糖的手指微微用力,锡纸发出细碎的呻吟,

“家里…家里啥样了都不知道…”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这句话像块石头,瞬间砸进了刚刚轻松下来的气氛里。

喧闹的餐厅似乎也安静了几分,许多士兵都下意识地停下了筷子,目光聚焦过来。

回家,打回去!这是烙在每个人心底最深、最烫的印记!

关麟声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变得严肃而沉稳。

他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油灯的光映在他镜片上,反射出跳跃的光点。

“反攻缅甸,打通滇缅路,这是国策,更是生死线!”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急不得,也乱不得。”

他目光扫过古之月、牛新河,最后落在孙二狗焦急的脸上。

“新38师,新22师,”

关麟声的手指在虚空中点了两下,像在标注番号,

“基础训练,已经完成。

接下来就是诸兵种联合演练,把步、炮、工、坦,拧成一股绳!”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等这场演练磨利了刀锋,今年雨季一结束,”

他抬眼,仿佛穿透了餐厅低矮的屋顶,望向北方那片被雨水笼罩的丛林,

“这两个师,就是开路的先锋!

打前哨,啃硬骨头,把路探出来!”

“雨季结束?”

孙二狗掰着手指头算,

“现在才正月…雨季…那不得等到十月往后了?”

“对。”

关麟声点头,

“大规模的反攻,需要更多的力量。

剩下的三个师,还在加急训练,装备也在源源不断地运进来。

等他们磨砺成型,等雨季过去,道路可行,才是雷霆万钧之时!”

他端起酒杯,

“所以,练!

往死里练!

练得越狠,反攻的日子就越近!

干!”

“干!”

众人轰然应诺,举杯痛饮。

古之月默默端起碗,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心底却在飞速盘算

:雨季…至少还有六个月。

大规模反攻…至少八个月以上。

二百多个日夜的煎熬和等待…他握着碗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

“古连长,”

牛新河那特有的、带着阴冷气息的河南腔调忽然响起,像条无声滑过的蛇,

“有桩旧事,你或许该知道。”

他放下酒杯,苍白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我们的人,最近在监听和梳理前线的日军电台呼号…截获了一段很‘熟悉’的调子。”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古之月,

“山田次郎。

野人山那个…没死成。

不仅没死,还升了官,大佐。

新调令…18师团。”

“山田次郎?!”

古之月握着酒碗的手猛地一紧,碗里的酒液剧烈地晃荡了一下!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瞬间从他身上迸发出来!

那张在野人山血战中如同跗骨之蛆、阴狠狡诈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个差点让他整个连队葬身火海、最后却侥幸逃脱的鬼子指挥官!

一股混合着旧恨和强烈战意的火焰,腾地在他眼中燃起!

餐厅里温暖的空气似乎都骤然冷了几分。

“18师团…”

古之月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

“好…好得很!

老冤家了!”

他仰头,将碗中残酒狠狠灌下!

喉结剧烈地滚动,仿佛咽下的不是酒,而是刻骨的仇恨和燃烧的战意。

“山田次郎?”

关副官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名字带来的肃杀气氛有些意外,

他目光一转,巧妙地落在一旁有些局促的孙二狗和阿花身上,

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意,试图冲淡那无形的硝烟味,

“孙二狗,你小子别光惦记着打仗。

说说,你和阿花姑娘这好事,打算啥时候办啊?

从长沙会战一路跟到蓝姆迦,风里雨里都两年多了吧?

还等什么?”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孙二狗和阿花身上。

阿花正给刘海棠剥一颗橘子,闻言手一抖,橘子差点掉地上,

一张俏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虾米,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缩进衣领里,只露出两只红透的耳朵尖。

孙二狗也闹了个大红脸,黝黑的皮肤都遮不住那层窘迫的红晕,

他搓着手,嘿嘿傻笑着,河南腔调带着少见的扭捏:

“关长官…这…这个…急啥嘛!

仗还没打完呢!”

“仗打不完,日子就不过了?”

许保国那口冷冽的上海话突兀地插了进来。

他坐在牛新河旁边,一直沉默地喝着闷酒,金丝眼镜下的眼神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阴郁。

此刻他放下酒杯,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刺向孙二狗,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

“父母不在身边?

呵…父母在,就能替你过日子了?”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讥讽,

“仗打完了,父母就一定在了?

我父母在上海死在小鬼子的轰炸下的,可隔着千山万水,鬼子占着地方,逢年过节的都没人上个香!”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压抑,瞬间从他身上弥漫开来,与餐厅里喧闹的喜气格格不入。

孙二狗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阿花担忧地看了许保国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气氛一时有些僵冷。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古之月动了。

他放下酒碗,伸手探进自己军装内袋最贴身的位置,摸索了片刻,

掏出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册子。

油布已经磨损得发亮,边角都起了毛边。

他动作缓慢而郑重地解开系着的细麻绳,

一层层揭开油布,露出一本线装、纸质发黄发脆的旧书。

封面上是几个褪了色的墨字——《宫氏糕点心得》。

古之月没说话,只是将这本旧书,轻轻推到许保国面前的桌面上。

书页散发的淡淡霉味和陈年油墨的气息,混在酒肉香气里,显得那么突兀,却又那么沉重。

许保国的身体猛地一震!

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那张总是带着冷峻面具的脸,

在看到封面上那熟悉字迹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面,骤然崩塌!

金丝眼镜后的瞳孔急剧收缩,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拂过那泛黄的封面,

拂过那熟悉的“宫氏”二字,仿佛在触碰一个沉睡多年的、易碎的梦。

“爸…妈…”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完全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顺着他冷硬的脸颊滚落,砸在油腻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双手紧紧攥着那本薄薄的册子,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

餐厅里,所有的喧闹都消失了。

只剩下许保国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啜泣声,在弥漫着酒肉香气的空气里回荡。

士兵们端着酒杯,拿着筷子,都僵在原地,愕然、无措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悲恸。

阿花捂着嘴,眼圈也红了。

徐天亮脸上的笑容凝固,眼神复杂地看着那本旧书和崩溃的许保国。

牛新河默默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眼神晦暗不明。

关副官轻轻叹了口气,摘下金丝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沉重的悲伤,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了片刻前所有的喜庆和喧嚣。

那本躺在油腻桌面上的《宫氏糕点心得》,

像一块沉默的墓碑,诉说着战火中湮灭的寻常人生和无法愈合的伤痛。

“哭个屁!”

徐天亮猛地一拍桌子,粗瓷碗碟被震得跳了起来!

他脸上那股混不吝的痞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悲伤和愤怒点燃的、近乎凶狠的决绝!

金陵腔调又急又厉,像把刀劈开凝滞的空气:

“许保国!书在!

手艺在!

人就在!

哭丧着脸,你爹娘就能活过来?

就能把那帮毁了你铺子、杀你父母的东洋畜生哭死?!”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满满的、浑浊的土烧酒,

手臂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酒液泼洒出来,溅在桌面上,散发出更浓烈的辛辣气息。

“明天!

老子就要去开那铁王八(坦克)!

就要去给炮兵指路!

轰他娘的!”

他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或悲戚、或茫然、或愤怒的脸,

最后死死盯住泪流满面的许保国,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

“打!

狠狠地打!

打回老家去!

用炮轰!

用坦克碾!

用刺刀捅!

把这帮狗日的畜生,一个不留地撵下海喂王八!”

他高高举起酒碗,碗沿在油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寒芒,如同出鞘的刺刀尖!

“这碗酒!

敬咱们死去的爹娘!

敬连长他师傅!敬所有回不了家的魂!

干了它!

明天,给老子往死里练!

练好了本事,打回去!

报仇!

回家!”

“干——!!!”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巨大的声浪带着积压已久的悲愤、刻骨的仇恨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猛地冲破了餐厅低矮的屋顶,直刺向蓝姆迦营地上方那片沉沉的、无星的夜空!

几十只粗糙的大手,或端着碗,或举着缸子,狠狠撞在一起!

酒液四溅,如同燃烧的热血!辛辣的液体混合着泪水,滚烫地灼烧着喉咙和胸膛!

古之月端起碗,与关麟声、牛新河的碗重重一碰,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许保国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他抓起面前的酒碗,仰头,将混着自己泪水的烈酒,狠狠灌了下去!

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和咆哮!

回家!

报仇!

这不再是虚无的口号,

而是被血与泪浸透、被烈酒点燃、即将用钢铁和烈火去践行的誓言!

餐厅里弥漫的悲伤,

被这股狂暴的、玉石俱焚般的战意彻底点燃、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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