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明是个大犟种,向来爱好抬杠,
闻听石勒之言,忍不住当着他的面摇头叹气,表示不满。
石勒却罕见的好脾气,反过来又劝他,
对他说道:“孤深知陈卿仁慈,所言亦是好意,未来大赵一统天下之时,
孤王当效法前汉文帝、景帝之法治国,休养生息,抚恤人民。
到那时,全由得你们这帮学儒的去管事,
然而如今世道,正是不破不立之时,顾及不了许多。”
李晓明仍然红头杠脸地,硬着脖子和石勒抬杠,说什么暴虐之下,秦二世而亡之类的典故......
石勒也不以为忤,笑话他是书生意气,
二人据理力争,各讲各的道理。
终于都说的累了,各自喝口凉水沉默了下来,
良久,石勒突然冒出来一句,问李晓明道:”孤曾派长子石兴和内史刁膺,出使成国,已有两月有余,
却仍不见他们回来,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陈卿不是曾在成国任职么?可曾听说过我大赵使团的消息?”
李晓明蓦然听石勒问起这个,直吓的魂不附体,努力保持镇定,
撒谎说:“卑职在成国位卑职微,不曾听过大赵使团的事,
嗯......想来大王子一行人到了成国,必定是直接去见那皇帝李雄去了,
这些大事,实不是我一个小小的闲职将军,能知道的。”
石勒嘀咕道:”咦,那倒怪了,孤前几日曾听细作报说,祖逖也曾出使过成国,
怎地他都回来了,却不见石兴回来?“
转眼看见李晓明正在擦额头上的汗,奇怪道:”天如此寒冷,怎地陈卿出了满头的汗?“
李晓明心中狂跳,苦笑掩饰道:“方才与大王辩论,大王口若悬河,臣绞尽脑汁,方能应付,故此出汗。”
又对石勒敷衍道:“那祖逖去成国,回来时必是乘船顺长江而下,不过十天八天便能到达,
自然是快得多。”
石勒”哦“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会,低下头用袖子拭泪,
李晓明心中惊疑,壮着胆子问道:”王上何故悲伤?“
石勒咽噎道:“兴儿十六岁便能开三石弓,勇猛不在石生之下,虽说鲁莽,却最是孝顺孤王。
刁膺更曾献计,焚过刘曜粮草,智谋不在程遐之下,
这样的两个人,许久不见回来,必是撞见什么变故,已经丧命了......
孤若知道是谁人害了他们,必将仇人凌迟碎割,剜心剖腹,以雪吾恨……”
李晓明听他这样说,心中实在是害怕之极,然而此情此景,沉默无言也不合适。
只得结结巴巴地劝慰石勒道:”王上休要烦恼,想必......想必是大王子途中有什么事耽搁下了,
既是......既是大王子勇猛,身边又有智谋之士,便是遇见些事情,也能化险为夷,必定能平安归来的。”
石勒闻言,心中略慰,擦了把眼泪,又擤了把鼻涕抹在靴子上,
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从成国来时,是走哪条路到这里的?”
李晓明小心地回答道:”我来时是从金牛道、陈仓道而来,道路十分险恶难行,
中途还碰上了匈奴人,还被裹挟到刘胤那里,被他强逼着,做了几天的虚名将军呢!”
李晓明心想,我这样回答,石勒说不定会疑心石兴也遇见了匈奴人,被匈奴人害死了......
石勒又盯着他问道:”成国不是挺太平的么?怎地陈卿不在那里为官,却跑到了祖逖这里?”
李晓明假装淡定道:“我因之前在成国是个县令,惯会贩盐,故此朝廷派我来北方贩盐,
为的是看看能不能打开北方商路,筹措些钱饷。
王上也知道的,成国地处偏僻,向来是缺钱的。”
石勒转过头来,喃喃地道:”石兴既然走过了一遍陈仓道,按理说回来时,该轻车熟路了才是呀!“
李晓明笑道:”大王子与我走的不是一条路......“
石勒猛地回头,瞪着他厉声道:“你怎知石兴和你走的不是一条路?快讲......”
李晓明头上、背上,瞬间湿透,
仍淡然地说道:“出蜀只有四条古道,唯有陈仓道上有匈奴重兵把守,
王上和匈奴有大仇,大王子从陈仓道怎会过得去?“
石勒仍然瞪着他追问道:“成国与匈奴也是敌非友,为何你能从陈仓道过来呢?”
李晓任由额头上汗淌,目不斜视,
娓娓地讲道:“只因汉中的四皇子李霸,与匈奴的陈仓道守将左伯中,曾经私下里用粮食交易过战马,
我原是四皇子李霸的人,后来才转投太子的,我转投太子的事,李霸并不知道,
因此,靠着汉中太守李霸的关系,才得以混出了陈仓道。”
石勒盯住他看了好久,突然用手指着李晓明,苦笑着摇头道:”你呀,你呀,怎地如此没个定性?
总是今天投了这个,明天又投那个的,
你这样把名声弄坏了,以后谁还敢用你?”
李晓明心中一松,如同死里逃生一般,连忙拱手,苦笑道:”王上教训的是,臣先前也是迫不得已,
今后必定一心一意追随大王,再无二心了。“
石勒叹了口气,不再提石兴的事,
只是走出了好远,似乎仍在想着李晓明一会跟这个,一会跟那个的事,摇头不止。
八千精锐羯人骑兵,一路经顿丘郡,清济北郡,清河郡,最终到达平原郡。
大军找到一处废弃的坞堡,安营扎寨,
石勒令斥侯去四方捉拿当地百姓,盘问此地的地理情况,
然后召集李晓明及一众将官军议,
用木棍在地上画图,谓众人道:平原郡东北三十里处,便是被中山公石虎围困的厌次城,
吾等倘若要伏击段文鸯,需得向北再行数十里,那里有条河,名为马颊河,河上有木桥一座。
段文鸯七千骑兵要援救厌次城,必要从桥上过河。
马颊河南岸有数百亩桑林,正好能隐藏咱们的八千骑兵,
我军当在马颊河南岸设伏,紧盯桥头,待其人马过桥一半时,八千精骑全数出击,必能大获全胜。
诸位以为如何?”
一众将军皆言:“赵王用兵,堪比孙武,我等并无异议。”
李晓明正在愣神,忽闻石勒点将之声如冰凌炸裂:\"镇南将军何在?”
李晓明连忙拱手出列,“末将在。”
“据斥候探查,平原郡向北五十里外,仍未见鲜卑骑兵到来,
大军尽可在此处休息一晚,明日丑时造饭,饭罢进军,务必趁天未明时,将大军埋伏于桑林之中”
\"末将遵命!\"
李晓明心想,此战天时地利占尽,必是大胜,当下也无二话,
只是抱拳时,突然瞥见石勒腰间的丝绦松脱。
那殷红穗子随风乱舞,恰似在庞统祠外的山道上,石兴喉间喷涌激飞的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