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条河？”
朱豪忽然笑了，笑声里全是嘲弄。
“卫国，你这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以为我们现在面对的，只是一条皮尤河？”
他转过身，指着南方的天空。
“那边，是几十万牙都武装到牙齿的鬼子。这片林子里，毒蛇、蚂蟥、瘴气，哪一样不比鬼子的大炮要命？还有那些表面上跟我们称兄道弟的罂粟国老爷兵，巴不得我们死绝了，好让他们体面地滚回老家。”
朱豪收回手，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周卫国的脸上。
“在这种地方打仗，你跟我讲仁慈？讲人命？那我问你，我们拿什么去跟鬼子拼？拿我们那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宝贝疙瘩去填吗？”
他猛地逼近一步，几乎是贴着周卫国的耳朵，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说道：
“他们念了一辈子经，求佛祖保佑。现在我给他们这个机会，让他们自己变成佛，去普渡我们四十一军的弟兄。这不比敲木鱼实在？”
“皮尤河不宽，也就百十来米。八万个和尚，就算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这条河给填平了。更何况，是八万具热乎乎的、带着骨头和肉的尸体。”
“我要的，根本就不是他们架起来的那座破桥。”
“我要的，是他们的命。”
“我要用他们的尸体，在这条河里，堆起一座让小鬼子、让杜聿明、让史迪威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桥’！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我朱豪的部队，为了赢，什么都干得出来！”
周卫国踉跄着后退两步，脸色惨白如纸。
他一直以为，朱豪虽然匪气重，手段狠，但骨子里，还是一个爱兵如子的长官。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朱豪不是没有底线。
他的底线，只划在了那三万多川军老兵的身上。
线外的一切，皆为筹码。
“疯子……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对，我是疯子。”朱豪毫不否认，他眼中第一次有了情绪，一种野兽般的疯狂，“当年在乏驴岭，被小鬼子几十万人围着，眼睁睁看着我的兵在我面前被炮弹炸成碎肉的时候，我就疯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现在，我问你，周卫国！摆在你面前的，就两个选择！”
“一，让这些秃驴继续上！用他们的命，把这条路给我们趟出来！我们四十一军的弟兄，可以少死几千，甚至几万！”
“二，你心疼他们，你觉得他们可怜！好！那你带着我们四十一军的弟兄上！你带着徐虎，带着王瘸子，带着那些从淞沪、从徐州、从川西，跟着我们一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兄弟们，去用刺刀和手榴弹，跟鬼子的飞机大炮拼！去用我们的血，我们的肉，把这条河填满！”
“你选！”
最后两个字，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周卫国的心口。
吴亮，赵毅川……
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从他眼前闪过。
他想起了金陵城破，徐虎背着重伤的他，在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的场景。
他记得清楚，徐虎的后背上，至今还留着三八大盖的刺刀捅出来的疤。
他想起了在藤县保卫战中，那些川军士兵，用身体绑着集束手榴弹，冲向日军坦克的决绝。
他想起了红枫谷之战，那些老兵们，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依旧死战不退的眼神。
他们是军人，他们不怕死。
但他们不该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在一条异国他乡的河里。
从三七年到现在，第四十一军，这支英雄的部队，流的血还不够多吗？填进去的人命，还不够多吗？
一个无比残酷，却又无比清晰的现实，摆在了周卫国的面前。
朱豪是对的。
从战争的逻辑上来说，他是完全正确的。
用八万个未经训练、战斗力几乎为零的僧兵，去换取三万精锐老兵的存活，以及整个战役的胜利。
这笔账，任何一个合格的指挥官，都会算。
只是，这个算法，太冷血，太残忍，已经完全超出了周卫国作为一个人，所能承受的道德底线。
天上的轰炸，还在继续。
河滩上，哀鸿遍野。
周卫国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他曾经坚信不疑的军人荣誉，国家大义，在朱豪这套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生存法则面前，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过了很久，久到仿佛一个世纪。
周卫国才重新睁开眼睛。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而死寂。
他没有再看朱豪，而是转过身，面向那些在轰炸的间隙中，像受惊的牲口一样，蜷缩在各个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僧兵。
他张了张嘴，想下达命令。
但他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卡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朱豪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卫国，记住。史书，是胜利者写的。只要我们赢了，我们就是英雄。至于我们是怎么赢的，没人会在乎。”
说完，他不再理会陷入天人交战的周卫国，而是走到了自己的警卫营面前。
他拔出枪，对着天空，再次鸣枪。
“砰！砰！砰！”
枪声，压过了爆炸的余音，也震醒了那些陷入恐惧的人。
“所有基建总队的秃驴们，都给老子听好了！”
朱豪的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喇叭，传遍了整个河滩。
“小鬼子的飞机，没炸弹了！它们马上就要滚蛋了！”
“现在，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喘口气，收拢一下你们的队伍，把伤员都抬下来。”
“一炷香之后，继续给老子架桥！”
“谁他妈再敢后退一步，老子不管天上有多少飞机，第一个就毙了他！”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杀气。
那些幸存的僧兵，听到这道命令，脸上露出了比死亡还要绝望的表情。
他们抬起头，看着那个站在高处的、如同魔神一般的男人，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破灭了。
这个魔鬼，是真的要让他们全部死在这里。
一炷香的时间，在皮尤河畔，显得格外漫长，又无比短暂。
日军的飞机果然如朱豪所说，在投完了所有的炸弹和打光了机枪子弹后，盘旋了几圈，便耀武扬威地向南飞去。
天空，恢复了诡异的宁静。
只剩下河滩上，此起彼伏的呻吟和哭喊，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幸存的僧兵们，在各自军官的呵斥和驱赶下，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开始收敛同伴的尸体，救治伤员。
河水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浑浊的河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尸体和木板。那座刚刚成型了一半的浮桥，此刻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桥墩，像一排被拔掉的烂牙，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惨烈。
周卫国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河面，脑子里一片空白。朱豪那些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要么他们死，要么我们的弟兄死，你选。”
这个选择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插在他的心脏上，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是一个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
可这一次，他真的无法说服自己，去执行这样一道泯灭人性的命令。
阿昌叔哆哆嗦嗦地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碗水。
“周总教官，喝口水吧……你的嘴唇都干裂了。”
周卫国没有反应。
阿昌叔看着周卫国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和几个军官谈笑风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朱豪，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恐惧。
他从小看着朱豪长大，知道自己这个少爷，从小就胆大包天，无法无天。但他也一直以为，少爷的骨子里，是善良的。
可今天，他看不懂了。
他觉得眼前的朱豪，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少爷了。
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王。
“阿昌叔，”周卫国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说，我们和那些鬼子，还有什么区别？”
阿昌叔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有什么区别呢？
屠杀手无寸铁的人，草菅人命。
除了身上穿的军装颜色不一样，他们做的事情，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有区别。”
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是朱豪。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块刚从罐头里取出来的牛肉，慢条斯理地嚼着。
“区别就是，他们杀人，是为了抢我们的土地，毁我们的家园，是为了他们的狗屁天皇。”
朱豪咽下牛肉，用油腻的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周卫国。
“而我们杀人，是为了让我们的人，活下去。”
他看着周卫国，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
“卫国，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这个坎。你觉得我残忍，觉得我没人性。没关系，你可以骂我，可以恨我。等打完了这一仗，回了渝城，你可以去军事法庭告我，我绝不还嘴。到时候我亲自给你倒茶，用崇圣寺弄来的金饭碗给你泡，怎么样？”
他把剩下半块牛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但是，现在，你必须执行我的命令。因为，你是41军的总教官。你身后，有三万多弟兄，等着你带他们回家。”
说完，他转身走开，不再给周卫国任何辩驳的机会。
“香，快烧完了。”朱豪的声音，远远地飘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