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司令的办公室里，壁炉中的火焰舔舐着最后一点报告的灰烬，将那份令他心惊胆战的现实，化为一缕青烟。
可盘踞在他心头的恐惧，却像这冬日渝城的湿冷空气，无孔不入，让他从骨子里感到一阵阵寒意。
他输了，在正面的角力中，输得一败涂地。
马德胜带回来的消息，像一把重锤，彻底砸碎了他最后一点侥幸。
那不是一支军队，那是一台武装到牙齿的战争机器，就蹲在他的卧榻之侧，冷冷地打着鼾。
他引以为傲的卫戍司令部，在这台机器面前，恐怕连一碟开胃小菜都算不上。
“朱豪……朱豪……”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嚼碎了吞进肚里。
他意识到，用常规的军政手段去对付朱豪，已经无异于螳臂当车。
那家伙现在是民心所向的英雄，是李宗仁眼里的宝贝，手里还握着能掀翻渝城的实力。
自己再敢用“临阵脱逃”之类的罪名去碰他，恐怕不等军法处的人到，城西那三万大军的刺刀，就要先顶到自己喉咙上了。
动武，是自取其辱。动权，是自讨没趣。
吴司令在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雪茄的烟灰掉在了名贵的地毯上都浑然不觉。他必须找到朱豪的弱点，一个能一击致命的弱点！
到底是什么？
吴司令猛地停下脚步，脑中一道电光闪过。
钱！
对，就是钱！
他自己就是个中高手，深知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钱更能驱动人，也没有什么比钱更能毁灭人。
朱豪那三万大军，那全套的德械装备，那顿顿吃肉、双倍军饷的待遇，哪一样不是用金山银山堆出来的？
他朱豪的家底是厚，可再厚，能撑得起一个军的开销？
这可不是养几百个家丁护院，这是三万张吃饭的嘴，三万个无底洞！
上峰没有给第四十一军批复番号，更不可能给他拨一分钱的军饷。
那他的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住了吴司令的整个思维。
他那双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阴狠的光芒。
对！查他的账！
只要能证明他朱豪的钱来路不明，就可以给他扣上无数顶帽子。
贪污军费？走私倒卖？甚至是……通敌资助！
任何一顶帽子，都足以让朱豪万劫不复。到那时，他手里的兵越多，装备越好，罪名就越重！
上峰最恨的是什么？不是打了败仗的将军，而是不受控制、自成体系的军阀！
想到这里，吴司令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他找到了那把能刺穿巨龙鳞甲的匕首。
但这件事，不能让他自己的人去办。
马德胜虽然忠心，但毕竟是军人，搞这种阴私勾当，不够专业，也容易留下把柄。
他需要更专业、更隐秘、更狠辣的人。
在渝城，还有谁比那群终日与黑暗为伍的幽灵更合适呢？
吴司令捻灭了雪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极少使用的号码。
“给我接军统局渝城站，我找陈站长。”
……
半小时后，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小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卫戍司令部的后门。
一个身穿黑色中山装，面容瘦削，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男人，在吴司令心腹参谋的引领下，走进了那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
此人正是军统渝城站的站长，陈默群。
一个手上沾满了血，心里却没有一丝温度的男人。
“吴司令，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陈默群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涩而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吴司令屏退了左右，亲自给陈默群倒了一杯茶，脸上挤出了一个热情的笑容：“陈站长，请坐。这么晚还打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陈默群没有坐，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揭开底牌。
吴司令也不再绕圈子，他压低了声音，神情凝重地说道：“陈站长，我今天找你来，是为了一件关乎党国安危的大事。”
“哦？”陈默群眉毛微微一挑，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他听过太多人把自己的私事，包装成“党国大事”了。
“朱豪，第四十一军的那个军长，陈站长应该不陌生吧？”
“有所耳闻。抗日英雄，渝城新贵。”陈默群的用词很精准。
“英雄？”吴司令冷笑一声，“一个来路不明的英雄！陈站长，你可知道，他朱豪在城西，私自招募了三万大军？”
陈默群点了点头：“知道。兵强马壮，声势不小。”
“那你可知道，他这三万大军，装备的是全套的德械？人手一支德造毛瑟枪，每个班都配了捷克式机枪，还有大量的迫击炮！”
这一次，陈默群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作为情报头子，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吴司令见状，趁热打铁：“陈站长，你我都是给上峰办事的。我就想问一句，这笔足以装备一个集团军的军火，还有那天文数字般的军饷，他是从哪里来的？”
“军政部没有批文，后勤部没有记录。这笔钱，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一个不受中央节制，财源不明，实力却急剧膨胀的军事集团，就盘踞在陪都心脏旁边。”
“陈站长，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
吴司令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准确地插进了陈默群心中最敏感的那把锁。
军统的职责是什么？就是监视和清除一切对领袖、对中央构成威胁的潜在因素。
朱豪现在的行为，完美地踩在了这条红线上。
陈默群沉默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烟雾中审视着吴司令。
他当然知道吴司令和朱豪之间的那点恩怨，也明白吴司令这是想借刀杀人。
但他不在乎。
只要这件事本身，有利用的价值，符合军统的利益，他很乐意当这把刀。
“吴司令想让我们做什么？”陈默群终于开口。
“查！”吴司令眼中凶光毕露：“我要你们查清楚他朱豪每一分钱的来路！我要他的账本！只要拿到证据，我就可以上报军委会，上报上峰！到时候，他就是一条国法难容的国贼！”
“查账可以。”陈默群的回答很干脆：“但有两点。第一，这次行动，由我全权负责，卫戍司令部不得以任何形式插手干预。第二，查到的所有东西，都必须先经我的手，再决定如何处置。”
吴司令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脸上却堆满了笑容：“没问题！一切都听陈站长的安排！只要能扳倒朱豪这个心腹大患，我吴某人，绝不吝啬！”
他知道，陈默群这是想把功劳和主动权都攥在自己手里。
但无所谓了，只要能弄死朱豪，他不在乎谁是主刀，谁是递刀的。
陈默群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便走。
他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走的时候也像个融入黑夜的影子。
看着陈默群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吴司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但心里，却涌起一股病态的兴奋。
一张由专业特务编织的无形大网，已经悄然撒向了城西。
朱豪，你再是猛龙，也斗不过阴沟里的毒蝎。
我看你这次，怎么死！
……
朱府，书房。
檀香的烟气和上好茶砖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安逸闲适的氛围。
朱豪靠在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眼睛半睁半闭，似乎在听着留声机里传出的川剧唱段。
门被轻轻叩响了三下，阿昌叔端着一个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将托盘上的紫砂茶壶和几样精致的小点心放在桌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退下。
“少爷。”阿昌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朱豪睁开眼，停下了手里盘核桃的动作。
他了解阿昌叔，如果不是有天大的事，这位老管家绝不会在他听戏的时候打扰他。
“说吧，昌叔，又有什么坏消息？”朱豪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阿昌叔从怀里掏出几本厚厚的账册，轻轻地放在了朱豪面前的桌上：“少爷，您自己看吧。”
朱豪坐直了身体，拿过最上面的一本账册，翻了开来。
账册上的字，是阿昌叔亲手用小楷写的，工工整整，一目了然。但上面的数字，却像一把把小刀，扎得朱豪的眼皮直跳。
“城西军营三万两千一百三十七名官兵，本月军饷，按双倍标准发放，共计法币一百八十万元。”
“伙食开销，每日猪肉、鱼类、蔬菜采购，共计法含币七十五万元。”
“伤病员医药费，抚恤金发放，共计法币三十万元。”
“城南机场修建工程款，第一期……”
一笔笔开销，触目惊心。
朱豪一言不发，翻完了第一本，又拿起第二本。
那是朱家所有产业的收入账本。
盐井、布庄、米行、茶山……这些曾经能让朱家富甲一方的产业，在如今这庞大的军费开销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