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终于被东方的晨曦撕开了一道微弱的口子。
黎明的光,灰蒙蒙的,带着刺骨的寒意,缓缓地,却又无情地铺满了吴县的废墟。
它照亮了断壁残垣,照亮了焦黑的土地,也照亮了凝固在街巷、城墙、瓦砾间的血。
昨夜的疯狂已经退潮,留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朱豪靠在一堵只剩半截的院墙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身上那件本就破烂的军装,此刻更是被鲜血和污泥结成了硬块。
他的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支枪管已经打得通红的步枪,枪口上,三八式刺刀的锋刃卷了口,上面挂着暗红色的血肉凝块。
他没死。
身后那些跟着他一起跳下城墙的兄弟们,大多都死了。
他活了下来,像一棵被雷劈过,烧得只剩焦黑主干,却依然顽固地扎根在土地里的老树。
不远处,吴亮正一屁股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给自己包扎胳膊。
一块弹片削掉了他一大块皮肉,血流不止。
他扯下身上还算干净的布条,用牙咬着一头,另一只手笨拙地打着结。
“他娘的……”吴亮骂骂咧咧,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这帮狗日的小鬼子,骨头还挺硬。老子的牙都快崩了。”
黄家俊和赵毅川相互搀扶着走了过来。
黄家俊的左腿受了伤,一瘸一拐,全靠赵毅川架着。
赵毅川的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血口子,看上去狰狞可怖,万幸的是没有伤到眼睛。
四个人,四个师级指挥官,此刻狼狈得像四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乞丐。
他们看着彼此,忽然都沉默了。
昨夜,他们带着最后的决死之心,冲进了日军的阵列。
那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纯粹的、用血肉和刺刀进行的碰撞。
没有战术,没有指挥,唯一的命令就是“杀”。
他们杀红了眼,日军也杀红了眼。
直到天快亮时,日军才像潮水一样退了下去,留下满地尸体。
“清点人数吧。”最终,还是朱豪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这片死寂的黎明。
赵毅川点了点头,他挣开黄家俊,拖着沉重的步子,开始在废墟中穿行。
“活着的,喘气的,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到县政府门口的广场上集合!”吴亮扯着破锣嗓子吼了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县城里回荡,惊起了一群在尸体上啄食的乌鸦。
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
从残破的房屋里,从倒塌的墙角后,从堆满尸体的街道上,陆陆续续地,走出了一个个身影。
他们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有的头上缠着血污的绷带,有的甚至需要两个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
每个人都衣衫褴褛,浑身浴血,目光麻木,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但他们还活着。
他们是41军最后的骨血。
朱豪站在县政府那栋只剩下框架的西式小楼前,看着广场上越聚越多,却依旧稀稀拉拉的队伍,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一个老兵,看上去五十多岁,手里提着一把卷了刃的大刀,刀身上全是缺口。
他走到朱豪面前,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得比哭还难看。
“军长,俺……俺还活着。”
朱豪看着他,认出这是122师的一个老兵,当初在乏驴岭就跟着自己。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老兵的肩膀:“活着就好。”
老兵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浑浊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他转过身,蹲在地上,抱着那把破烂的大刀,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的哭声,像是一个信号。
压抑了一夜,压抑了数天的悲恸、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广场上,越来越多的士兵蹲了下去,哭声汇成了一片悲伤的海洋。
他们不是铁打的,他们也会怕,也会疼,也会想家。
支撑着他们的那股气,在看到黎明,看到身边倒下的无数袍泽后,终于泄了。
吴亮和黄家俊眼眶通红,想上去喝骂,想让他们“别他娘的跟个娘们似的”,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朱豪没有阻止他们。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
他知道,这股情绪必须宣泄出来。
憋在心里,人就废了。
哭了许久,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赵毅川拿着一本沾满血迹的名册,走到了朱豪身边,他的嘴唇哆嗦着,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
“军长……”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清点……清点完了。”
“说。”朱豪的语气很平静。
“全军……全军上下,加上昨夜跳下城墙时失散,刚刚归队的弟兄,还能站起来拿枪的,一共……一千零七十四人。”
一千零七十四人。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还站着的军官心上。
吴县之战前,41军还有七千多人。
如今,只剩下一千零七十四人。
黄家俊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他的124师,几乎全打光了。
吴亮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石狮子上,坚硬的石头被他砸得碎石飞溅,他的拳头上,血肉模糊。
“他妈的!”吴亮怒吼:“松浦淳六郎!老子艹你姥姥!”
朱豪没有说话,他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个被压扁了的烟盒。
他抖了抖,倒出最后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叼在嘴里。
他又摸了摸,火柴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一个年轻的士兵,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稚气。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凑上前,给朱豪点着了火。
朱豪猛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是带着血腥味的浓痰。
他看着眼前的娃娃兵,这孩子他有印象,是吴亮144师的传令兵,叫狗蛋。
“怕不怕?”朱豪问。
“报……报告军长!”狗蛋挺直了胸膛,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抖:“不……不怕!”
“怕就对了。”朱豪笑了笑,吐出一口烟圈:“老子也怕。怕死的,才想活着。想活着的,打起仗来,才更狠。”
他环视着广场上那些或蹲或站,目光重新聚焦到他身上的士兵们。
“弟兄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知道,你们累了,怕了,想家了。”
“我朱豪,对不住你们。把你们从川渝带出来,没能带你们活着回家。”
他对着所有人,缓缓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广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
“但是!”朱豪猛地直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
“我们是军人!是龙国军人!我们身后,就是渝城,就是我们的家!我们退不了了!”
“小鬼子以为我们完了,以为我们怕了!他们想让我们跪下,像狗一样,摇着尾巴求饶!”
“我问你们!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回答他的,是零零星星,却无比坚定的怒吼。
“声音太小了!他娘的都没吃饭吗?!”吴亮在一旁咆哮道。
“不答应!!!”
这一次,是上千人的齐声怒吼,声震云霄,将废墟上的尘土都震得簌簌落下。
朱豪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他扔掉烟头,用脚尖狠狠碾灭。
“好!不愧是我41军的兵!不愧是川渝的爷们儿!”
他指着城东的方向,那里,日军的营地已经隐约可见。
“今天,咱们就在这儿,跟小鬼子做个了断!”
“咱们人是少,枪是破,弹药也不多了。可咱们有一样东西,是小鬼子没有的!”
他用拳头,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胸膛。
“是这颗心!一颗不怕死的心!一颗要跟侵略者血战到底的心!”
“传我命令!”朱豪猛地一挥手,整个人的气势,仿佛又回到了战前的巅峰。
“所有还能动的,搜集弹药,构筑工事!把能用的机枪都给老子集中起来!”
“把咱们的军旗,41军的军旗,给我找出来!就插在这县政府的楼顶上!”
“我要让松浦淳六郎那个狗娘养的看清楚!我41军,还没亡!我龙国军人,还没死绝!”
“今天,要么,我们踩着小鬼子的尸体,走出吴县!要么,就让这吴县的土地,埋我们这一千多条好汉!”
“弟兄们,敢不敢,跟老子一起,再干他一场?!”
“干!!”
“干他娘的!!”
“杀!!”
一千多名残兵,一千多颗决死的心。在这一刻,被朱豪的言语彻底点燃。
他们不再哭泣,不再迷茫。他们的眼中,只剩下一种情绪。
那就是,战斗!
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