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余晖像是凝固的血,涂抹在吴县残破的城楼上。
日军的攻势终于在尸山血海面前衰竭下去,留下一片狼藉,潮水般退去。
城墙下,日军的尸体层层叠叠,已经分不清原来的模样,暗红色的血液汇聚成溪,在弹坑与废墟间蜿蜒流淌,空气中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和焦臭,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发疯。
幸存的41军士兵们,一个个瘫倒在阵地上,如同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们有的靠着断墙,大口喘息;有的麻木地给自己的伤口缠上布条;还有的,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这场惨烈的厮杀抽空。
吴亮拄着一杆捡来的三八大盖,一瘸一拐地在阵地上走着。
他胸口的军装被子弹划开了一道大口子,棉絮和血污混在一起,脸上黑一道红一道,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燃烧着一股凶悍的火苗。
“他娘的……”吴亮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看着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新兵,正哆哆嗦嗦地试图从一具鬼子尸体上解下水壶。
那新兵的手抖得厉害,半天也解不开。
吴亮走过去,一脚踹开那具尸体,弯腰扯下水壶,扔给那新兵:“没出息的玩意儿!人是你杀的,东西就是你的!抖个屁!”
新兵接过水壶,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哭个卵子!”吴亮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声却低了下去,“给老子记住了,上了战场,你不对鬼子狠,鬼子就对你狠!把眼泪给老子憋回去!喝口水,准备接着打!”
骂完,他自己也找了个弹坑坐下,从怀里摸出半根被压扁的香烟,点了几次才点着,猛吸了一口,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烟雾缭绕中,他那张凶悍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悲伤。
临时指挥部里,气氛却与前线的沉寂截然不同。
几名团级、营级军官围在沙盘边,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
“军长,您这招‘明码电报’,简直是神来之笔!我估摸着松浦那老鬼子,现在肺都气炸了!”
黄家俊一拍大腿,笑得合不拢嘴:“今天小鬼子冲锋那架势,看着吓人,其实就是一群没头苍蝇!乱糟糟的,被我们一通好打!”
“可不是嘛!”另一个团长接口道:“没了重炮,他们的步兵炮和掷弹筒跟挠痒痒似的。冲上来就是给咱们的机枪送人头!今天这一仗打得过瘾!比昨天痛快多了!”
朱豪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听着手下们的议论,没有插话。
他看起来云淡风轻,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只有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赵毅川,从军长那过于平静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沉重。
等到军官们各自领了任务,兴高采烈地离开后,指挥部里安静了下来。
赵毅川将一份新的统计报告放在朱豪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军长,刚统计出来的……今天这一战,我们伤亡比昨天还大。阵亡一千一百二十三人,重伤超过一千五百人。吴师长的144师,还能打的已经不足两千人了。黄师长的124师,也折损了近三分之一。”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艰涩:“我们的弹药,特别是机枪子弹和手榴弹,消耗也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城里的仓库,已经快搬空了。”
朱豪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他伸出手指,在报告上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上轻轻划过,指尖仿佛能感受到每一个逝去生命的重量。
今天看似打了一场大胜仗,把发了疯的日军打得尸横遍野,日军的伤亡至少是他们的两倍以上。
但这种胜利,是以燃烧41军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开战前,他手里有近万人的满编军。
两天下来,伤亡总数已经接近五千。
整整一半的弟兄,永远倒在了这吴县城下。
而日军呢?即便今天又损失了三四千人,松浦淳六郎手里,依然还有一万多可以投入战斗的兵力。
他用一个联队长的名誉和几百发炮弹,就换掉了自己近半个军。
这笔账,怎么算都是自己亏了。
松浦淳六郎是疯了,但一头受伤的疯狗,往往比理智的野狼更可怕。
谁也不知道他明天会用什么更极端、更不计后果的方式来进攻。
“让弟兄们抓紧时间休息,能吃口热的就吃口热的。”朱豪的声音有些沙哑:“伤员……尽力救治。”
“是。”赵毅川应了一声,看着朱豪疲惫的侧脸,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默默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朱豪一个人。
指挥部里只剩下马灯摇曳的光,将朱豪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墙壁的地图上,显得有些孤寂。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被日军营地标志团团围住的吴县上,那就像一个已经被扎紧了袋口的囚笼。
他朱豪,连同这剩下的几千川军弟兄,就是笼中的困兽。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股淡淡的鱼汤香味。
周芷兰端着一个粗瓷碗,悄悄走了进来。
她看到朱豪孤身站在地图前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我让炊事班的王大叔用最后一点咸鱼干熬了碗汤,你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喝点暖暖身子吧。”她将碗放在桌上,轻声说道。
朱豪转过身,看着灯光下周芷兰清丽的脸庞,她眼中带着一丝担忧。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怎么还没去休息?”
“睡不着。”周芷兰摇了摇头,她走到朱豪身边,也看向那副地图:“外面的枪炮声停了,可我这心,反而更慌了。”
她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直视着朱豪:“我们……还要在这里守多久?”
朱豪沉默了片刻。他端起那碗鱼汤,滚烫的汤水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寒意,却暖不了那颗沉甸甸的心。
“我问过李长官了。”朱豪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李长官的意思是,41军要在这里,不惜一切代价,为整个徐洲会战争取时间。如果……如果兵都打光了,我这个军长,可以相机撤退。”
“相机撤退?”周芷兰咀嚼着这四个字,冰雪聪明的她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兵都打光了,军长一个人撤退?
那不叫撤退,那叫逃跑。
她知道,这是李宗仁给了朱豪一个选择的余地,也是一道最残酷的命令。
别人都能撤,唯独他朱豪不能。
他是全国闻名的抗日英雄,是川军新竖起来的旗帜。
这面旗帜,可以战死,但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倒下。
一旦他撤了,对整个第五战区,乃至全国的抗战士气,都将是沉重的打击。
“以前在水峪口、乏驴岭,在藤县,哪一次不比现在凶险?我们不都过来了吗?”周芷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这一次,也一定能过去的。”
朱豪看着她,眼神复杂。他知道周芷兰在安慰他,可这一次,真的不一样。
这一次,他几乎看不到任何破局的希望。
系统爆出的装备,在绝对的数量差距和这种绞肉机式的消耗战面前,作用正在被无限削弱。
他忽然不想再谈论这个沉重的话题。
“芷兰,”他放下碗,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明天一早,你带着梦鲤,还有指挥部的文职人员,跟着最后一批伤员,从西门撤出去,跟随老百姓,回渝城吧。”
周芷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她怔怔地看着朱豪,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你说什么?”
“这里太危险了,接下来的仗,会比你想象的更惨烈。你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我分心。”朱豪的声音很硬,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周芷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朱豪的话。
让她走?把她当成累赘?
她深吸一口气,倔强地迎上朱豪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走。”
“这是命令!”朱豪加重了语气。
“我不是你的兵!”周芷兰的声音也扬了起来,带着一丝颤音:“我是你的……你的八姨太!现在整个41军,谁不知道我周芷兰是你朱豪的女人?”
“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你的女人带头跑了,你让城墙上那些拿命在拼的弟兄们怎么想?他们会觉得,你朱豪也准备跑了!”
朱豪愣住了。
他没想到,周芷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周芷兰看着他,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但她的眼神却无比坚定:“朱豪,你别想赶我走。当初在水峪口,是我把你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这一次,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能和你这个大英雄死在一块,我周芷兰,不亏。”
她顿了顿,吸了吸鼻子,忽然又露出一个有些凄美的笑容:“再说了,黄泉路上,你那七个姐姐还不知道在哪里等着呢。我得跟着你,不然你一个人,多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