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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此前紫禁城内的内务府在民国特派员的督导下,如火如荼的进行改革时,其影响已然突破了界限,波及到了皇城外的诸多商号。

随着内务府务改革事务的推进,五月的下旬,紫禁城内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又像淬了毒的针,悄无声息又无比精准地扎进了北京城数家深宅大院的心窝里。

最先得到确信的,是六必居的老东家。

他正对着账本上“支应内务府酱菜采购王大人节敬四百两”的暗记发怔,店里的二掌柜便白着脸闪进来,附耳颤声道:“东家,宫里……出大事了。

负责咱们酱菜永办的王大人,还有广储司银库的郎中主事,昨儿夜里被民国政府的卫队‘请’走了,家也抄了!听说内务府大臣拿着名单,一口气罢黜了几十位……内务府官员和首领太监”。

老东家手里那杆用了三十年的紫竹狼毫,“啪”地一声,折在了砚台上。

墨汁溅上账本,把那行暗记晕染成一团狰狞的黑斑,像颗骤然停止跳动的心脏。

王大人是最爱他家用老法子酿的伏酱,以往春夏之交,必以“尝新酱”为名,来取那只装着足色银锭的酱坛。

如今是坛破账销。

夜间“六必居” 的后院账房里,老东家对着油灯,把一叠与内务府各司官私下往来的“吉利账”(记录额外孝敬的暗账)一页页抽出来,就着灯火点燃。

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眼神里是兔死狐悲的惊惧。

有位广储司主事,最爱他家的八宝酱瓜,以往每年中秋,都会派心腹来取,名义上是“取新酱”,实则是取一个塞满了银票的酱坛子模样的匣子。

如今,听说人已下了大狱,家产抄没,那精致的酱坛匣子,不知是否也成了赃物,摆在民国特派员的案头?

几乎同时,桂馨斋的少东家也从隐秘渠道得知,那位曾对他家桂花甜酱赞不绝口、并暗示可助其“贡品”身份更进一步的某库大使,已锒铛入狱,家产充公。

“桂馨斋” 的少东家,则反复摩挲着那面曾祖父传下来、允许入宫送菜的紫禁城腰牌。这曾是无限荣光与特权的象征,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烙铁。

少东家猛地想起,去岁中秋,曾以“鉴赏新瓷”为名,赠予该大使一尊内藏金条的仿雍正粉彩瓶。

他顿时如坠冰窟,冲到祠堂,对着那枚象征特权的紫禁城腰牌连连叩首,又慌不迭地命心腹伙计,将一切可能与罪官往来的书信、礼单,连夜间尽数焚于灶膛。

火焰吞吐间,他仿佛看见总统府特派员冰冷的目光,正穿透宫墙,扫视着他们这些昔日“商号”的每一本账。

他听说,一些被抄家的官员府邸,搜出了不止一家商号的“千股”凭证和礼单。

他担心下一个被从府里搜出来的,会是自家这块腰牌,或者更糟——某封与罪官商议“节敬”数目的密信。

粮行“永丰号”的李掌柜,反应则复杂得多。

初闻巨变,他心头先是一紧——毕竟与几位被罢黜的采办官员素有厚往。

旋即,一种扭曲的侥幸与野心,却又悄然滋生:旧树既倒,正是培植新枝、甚至独占春色的大好时机!

他连夜备下比往年更厚三分的“晋见礼”,企图叩开新贵之门。

然而,接连数日,李掌柜连新上任的司官面都没见着,礼物原封不动被退回,门房只冷冰冰丢下一句:“大人有令,公务繁忙,私谒一概免见。”

李掌柜站在那陌生而威严的官衙门外,五月暖风拂面,他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李掌柜备好的厚礼,却根本送不出去。

新上任的官员们,个个门禁森严,脸板得像块青砖,开口闭口皆是“规制”、“时价”、“民国审计”,连杯热茶都难讨到。

这不是往常的人事更迭,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名为“新规矩”的高墙,突然耸立在了他与财富之间。

他这才悚然惊醒:这不是往常的“换茬”,这是一场“换天”。

过去那套建立在默契、贪婪与人情上的游戏规则,在民国政府的介入中,似乎随着那些被罢黜抄家的官员,一起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接下来的半个月,成了这些老字号东家们记忆中最漫长、最诡异的时光。对他们而言,不是按日子过的,是掐着指头、提着心肝、在冰窟窿里一寸一寸熬过来的。

陆续得知内务府“大地震”的消息时,各家的反应,大抵相似。

诡异的平静与内务府持续的订单却并未中断。

让他们心下稍安又倍感煎熬。

内务府广储司的采买单据依旧按时送达,依旧是那些东西,但所需的品类、数量,甚至比以往更加清晰规整。米面、油脂、酱醋、茶糖、绸缎、瓷器……一切似乎照旧。

但这“照旧”本身,就透着极大的“不寻常”。没有私下递话,没有暗示,没有节令的“格外加赏”,一切交易都裸露在官样文书之下,干净得让他们心慌。

往日里互通声气、时常宴饮的几家大商号之间,骤然冷清。路上遇见,不过匆匆拱手,交换一个沉重而惶恐的眼神,便各自低头疾走。谁都怕过多的接触,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成为那特派员“名单”上的下一个。

送往内务府的货物,不约而同的把品质提至最高,分量给得最足,唯恐被挑出一丝错处,成为被民国特派员清算的由头。

他们动用一切关系,像鼹鼠般拼命打探宫内的丝毫风声。民国特派员今日是否又提审了谁?马佳绍英在处置罪臣上脸色如何?醇亲王载沣可曾过问采买之事?

每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都被放在心里反复煎熬、解读,试图拼凑出未来的方向,却始终只得一片迷雾。

最令他们感到无措和利润锐减的,是交易核心环节——“报价”上的变化。

这个最核心、也最隐秘的环节上。

往日,这是一场心照不宣、配合默契的“双簧”。

商号报上留有充足“水分”的报价单(比如市价六元的米报十元),内务府经手官员不仅照单全收,往往还会“体恤下情”,主动将某些单价再“核实”得更高一些,以便双方从中勾兑得益。

多出的利益部分,双方按约定好的比例勾兑。整个过程心照不宣,行云流水。

如今,这戏唱不下去了。

新上任的广储司官员,面对商号递上来的、依然留着不小“溢价空间”的报价单,态度变得极其“耿直”甚至“笨拙”。

例如,“永丰号”递上一份各成色粳米报价单,仍按旧例留有空间。

新司官会拿起一份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字迹工整的“京津粮市旬日行情录”,对照着,用朱笔在单价旁批注:“据查,本月上等无锡粳米市价至昂不过每石六元二角。此单所开七元五角,缘何高出如许?请详附成本说明。” 那语气公事公办,毫无转圜余地。

又或者,对“六必居”的酱菜报价,新官员会沉吟道:“旧例单价固可参考,然今时不同往日。民国特派员虽已离开皇城,然新颁《稽核条例》明文要求,‘物料价须与时价相衡’。此酱瓜之价,似仍可斟酌。”

这些新任官员不再主动帮商号“抬高”,反而开始认真地“砍价”,虽然这“砍价”的依据,是一种他们并不熟悉、却无法反驳的“市场规则”和“明文条例”。

那层赖以生存的、丰厚的“溢价”油脂,被新官员们用“市价”和“条例”这把新刀子,公然且毫不留情地刮去。眼见着真金白银的利润,如指间流沙般逝去。

这些话,像软钉子,扎得各商号东家们又痛又慌。

商号东家们摸不清,这新官究竟是真想革除积弊、做个清官,还是故作姿态,等待他们献上更高明、更隐蔽的“诚意”?

亦或是奉了内务府大臣或更高层级的密令,在进行某种整顿或试探?这种不确定性,比明确的贪婪更让人恐惧。

他们仿佛一群在冰面上行走的人,旧冰层已然碎裂,新冰层看似平整(持续不断的订单),却薄得透明,不知何时会“咔嚓”一声彻底崩陷。底下,是名为“民国法度”与“宫廷肃贪”的刺骨寒水。

他们战战兢兢,不知下一步该踏向何方,更不知哪一脚下去,便会冰层碎裂,坠入那名为“清算”的万劫不复深渊。

往日与内务府交易时那份隐秘的“底气”与“亲近感”,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在所有老字号心头、空前强烈的 “朝不保夕” 之感。

那个凭借“默契”与“勾连”便能稳获暴利的旧时代,在民国元年这个初夏时节,随着那些被罢黜抄家的官员一起,确凿无疑地、轰然倒塌了。

而新时代的门槛,冰冷而陌生,他们尚在门外惶恐徘徊,让他们这些旧日的“皇商”,倍感踌躇与寒冷。

说是新政府没有皇帝了,改朝换代。可对北京城的百姓而言,赋税依旧沉重、权力依旧专断、生活秩序未曾改变。

同内务府官员有着密切联系的商号东家们,眼瞧着不少的官员被抄家,时刻担心着双方的利益勾兑,会被民国政府以此为由进行敲诈勒索。

况且与内务府的买卖,关乎切身利益,唯恐经过此番动作,收不回以往垫付的货款。

这半个月,他们是在一种集体性的噤声与观望中度过的。

但仍有不少商号东家私下书信来往,商议对策。六月初,瞧着醇亲王离开了北京城,便有商号东家谋划聚会。

确定戌正时分在天福堂后院阁搂会面。

窗纸被暮色染成昏黄,屋里早早点了灯,却将八张神色各异的脸映得愈发晦暗。

天福堂这间从不待客的后院秘阁,此刻门户紧闭,连伙计都被打发到了二门外。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武夷岩茶的焦香,却压不住那股子从人心里透出来的焦躁。

在座的,是同紫禁城有紧密联系商号当家或心腹——专供南粮的“永丰号”米行李掌柜、包办苏杭绸缎的“瑞昌祥”少东家、采办东北山货的“兴隆记”二爷、承办官窑瓷器的“聚鑫斋”老板……往日里,他们是跺跺脚四九城相关行当都要颤一颤的人物,此刻却个个如坐针毡。

“都说说吧,这往后……饭还怎么吃?”

打破沉默的是“永丰号”李掌柜,他手里的茶盖碗,磕着碗沿,发出细碎而恼人的声响。

“咱们那位‘老朋友’,内务府的郎太监,前儿夜里……在牢里用裤腰带把自己挂房梁上了。”李掌柜声音干涩,“底下人递出话,说是受不了民国特派员的磨,一笔笔账,连光绪二十八年他克扣的灯油钱都翻出来了。”

一片死寂。

在座谁屁股底下没有几本类似的账?往日那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金山,如今却成了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人没了,线就断了!”

“兴隆记”的二爷猛地一拍桌子,他是个关外性子,“新上来那批官儿,一个个跟避猫鼠似的!我使人去递‘冰敬’的帖子,你猜怎么着?门房直接给扔出来了,说马佳大人有严令,私受一钱,革职查办!他娘的,这官儿当得还有什么滋味?”

“瑞昌祥”的少东家冷笑一声,他年轻,看得更透:“滋味?如今这内务府的官,只怕是天下最难当的官。左边是宫里盯着,右边是民国派来的‘账房先生’盯着,头顶还悬着咱们这些‘旧相识’的旧账。他们现在最想的,不是捞钱,是保命,是把自己摘干净!咱们还按老黄历去贴,不是送钱,是送催命符!”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得众人透心凉。

“那咱们就等死?” 承办瓷器、脾气最躁的“聚鑫斋”老板瞪着眼,“宫里每年上万两银子的瓷器采买,就这么丢了?我库里还压着一批雍正款的仿品,就等着内务府来‘挑’呢!”

“不等死,就得找新活路。”

一直沉默的“乾泰号”木材商缓缓开口,他是最老成的,“我瞧着,风向是真变了。以前,咱们是和尚,内务府是庙。和尚靠着庙吃饭,给庙里香火钱(回扣),天经地义。现在,庙里换了新方丈(马佳绍英),还来了个持刀武僧(民国核查)看着香火簿子。咱们再按老规矩上香,武僧的刀,怕是先落到咱们脖子上。”

“新路在哪儿?”

众人目光齐聚。

“两条。”木材商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条,认栽,洗白。从此以后,给宫里的报价,就是实实在在的市价,最多加个一成的辛苦跑腿钱。账目做得清清楚楚,不怕那民国会计来查。咱们赚个安稳钱,薄利,但至少能活下去。”

“那才几个子儿!”瓷器老板不满。

“所以有第二条,”木材商眼睛眯起来,声音压得更低,“庙里的方丈不敢收香火了,可……庙里的小佛爷(指皇帝),最近好像想自己点香了。”

众人精神一凛。皇帝要绕过内务府直接采购的风声,他们多少也有耳闻。

“这可是险棋!”李掌柜迟疑,“跟皇上打交道……哪位能有所主张?况且,这能长久?”

“险,但可能是唯一的生机。”少东家接话,眼中闪着精光,“皇上要的无非是‘实惠’和‘可控’。咱们就给他实实在在的价,顶好的货。”

“关键是,这笔生意走得是明路,民国那边反倒不好插手,内务府新官也说不出什么。咱们虽然赚得少了,可这等于在皇上那儿过了明路,挂了号!将来哪怕内务府再想动咱们,也得掂量掂量。”

“可这样一来,咱们可就彻底把内务府那帮新老爷给得罪了!” 有人担忧。

“得罪?”木材商惨然一笑,“咱们现在还有资格得罪谁吗?是等着被旧账拖死,还是被新官当脏水泼掉以表清白?眼下,能抱住一条大腿,就是一条生路。皇上那条腿,目前看着,最粗,也最需要人抱。”

屋里再次沉默下去,只听见灯花噼啪爆响。

每个人都在心里急速盘算着利弊,权衡着家族生意的安危。

往日那种靠着贿赂和默契就能日进斗金的黄金时代,似乎就在这一夜之间,随着郎太监那根裤腰带,一起被吊死在了房梁上。

他们面前只剩下两条狭窄的独木桥:要么彻底屈服于新的、透明的、利润微薄的规则;要么冒险一搏,将家族的命运,系于那座紫禁城里,那位年幼而意图难测的小皇帝身上。

窗外,北京城的夜色彻底笼罩下来,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火车的汽笛,那是新时代的声音,冰冷、陌生,却无可阻挡地碾过旧日的一切繁华旧梦。

“永丰号”李掌柜一句“交通到位,何愁不能如以往?”的话,像一块热油溅进了冷水里,瞬间在压抑的阁楼中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李掌柜见吸引了众人注意,身体微微前倾,食指敲着桌面,压低声音道:“列位,咱们是不是自己吓自己,吓过头了?这都一个来月了,民国的人查账不假,可除了把几个顶雷的旧人揪出去,动咱们这些正经做买卖的了吗?”

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神色,继续抛出他的观察:“再说内务府。是,报价是比往年咱们和郎太监他们定的‘天价’低了一大截。可咱们心里都有一本账!”

他声音带着一种洞察的得意,“如今他们报上去的采买价,比如那上等无锡粳米,市价六块一石,他们敢报到八块五、九块!这比起从前十几二十两的报账是‘清廉’了,可比起市价,这里头不照样有两三块银元的‘水分’?”

这番话让好几个人的眼神活络起来。是啊,这“水分”就是利润空间,是规矩!

“依我看,”李掌柜趁热打铁,“这新上来的官儿,不是不想捞,是不敢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地捞!他们更精了,懂得细水长流,懂得在民国那帮‘账房先生’眼皮底下,留出一个‘看似合理’的溢价空间。”

“这空间,不就是给咱们,也是给他们自己留的‘路’吗?”

李掌柜身子往后一靠,仿佛智珠在握:“咱们只要把从前对郎太监的‘孝敬’,换个名目,做得更隐秘些。”

“比如,不直接送银票,改成逢年过节给他们府上的‘干股分红’,或者帮他们在外头料理些产业……只要‘交通’得法,对上新官员的脾性,这门生意,照样做得! 说不定,因为竞争者少了(指那些被吓退或洗白的商号),咱们的份额还能更大!”

“李掌柜,你这是饮鸩止渴,要拉着大伙儿往袁大总统的刀口上撞!”

一声断喝,来自那位最老成的木材商。

他脸色铁青,死死盯着李掌柜:“你看只见那两三块银元的‘水分’,却看不见这‘水分’底下是万丈悬崖!”

“从前郎太监贪,是全衙门一起贪,上下打点,自成体系,法不责众。现在呢?民国那核查机构是吃素的?他们巴不得抓个典型!你今天敢塞钱,明天这钱就可能变成呈给大总统的案头铁证!”

只怕等不来紫禁城的说法,迎来的便是民国政府配齐枪械的官兵。

“瑞昌祥”少东家也冷冷接口:“李老叔,您算错账了。从前咱们和官员是盟友,出了事他们得兜着,因为他们是主犯。”

“现在,新官员和咱们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惊弓之鸟!一旦风吹草动,他们会第一个把咱们抛出去,用咱们的人头,去染红他们的顶子,证明他们的‘清廉’和‘忠诚’!你这‘交通’,不是财路,是死路!”

瓷器老板原本被李掌柜说得有些心动,此刻又犹豫起来。

李掌柜面红耳赤,强辩道:“那……那总不能坐着等死!按市价做,还有什么赚头?宫里用量是大,可琐碎要求也多,成本压不下来!”

“所以我说,活路不在内务府那些新官身上!”木材商斩钉截铁,“活路在两条:要么,咱们自己刮骨疗毒,就赚那一点安生钱,把生意做长久,总好过满门抄斩。要么,就得敢走那条更险,但或许更高的路——”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紫禁城的方向,一字一顿:“直接让宫里最高那位,觉得咱们有用,而且用得放心。 ”

“皇上要的是‘实惠’和‘听话’,咱们就给实惠,表忠心。成了皇商里的‘榜样’,哪怕利润薄,可那是御笔朱批过的生意,是护身符!将来无论内务府谁当家,民国谁查账,要动咱们,都得先思虑周全!自然会配合咱们做好掩护。”

阁楼内陷入了更深的分裂与沉默。

一派以李掌柜为首,还幻想着用改良版的旧手段,与新官员重建那种危险而脆弱的利益勾连;

另一派以木材商和少东家为代表,则清醒地认识到游戏规则已彻底改写,试图在绝境中寻找依附新权力核心(皇帝)的生存之道。

将从前分润给内务府诸多官员的利润,直接寻找源头,这不也是皇上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消息吗?

窗户纸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仿佛也在为这两条截然不同的前路发出呜咽。

没有第三条路。

选择,已经迫在眉睫。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养心殿里,那个他们议论中的少年皇帝,或许正就着灯,翻阅着另一本足以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账册。

木材商那番“刮骨疗毒”与“依附皇权”的言论,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将秘阁内勉强维持的表面平静炸得粉碎。

“皇上,究竟是皇上,纵使退位了!”

不是吗?各位……

“依附皇上?说得轻巧!”李掌柜“腾”地站起,因激动和酒意而面色通红,“那还是紫禁城中的九五至尊!咱们是什么?说好听了是皇商,说难听了,就是爱新觉罗家的家奴!去跟皇上谈生意?你怕是连养心殿的台阶都摸不着!到时候,内务府的新贵恨你越级僭越,皇上身边的内侍嫌你不懂规矩,两头不讨好,死得更快!”

“那也比你这种拖着大伙儿一起往民国政府铡刀下钻的强!”“兴隆记”关外二爷的暴脾气也上来了,指着李掌柜的鼻子,“你那是老黄历!睁眼看看,现在是民国了!紫禁城外的天下姓袁!你那套鬼蜮伎俩,玩不转了!”

“我鬼蜮伎俩?我这是在给大伙找一条实在的财路!”李掌柜拍着桌子,茶碗震得叮当响,“依附皇上?皇上才多大?他能做主?这紫禁城,明天还姓不姓爱新觉罗都两说!把身家性命押在一个泥菩萨过江的小皇帝身上,才是最大的冒险!”

“瑞昌祥”少东家冷笑一声,语气尖刻:“李掌柜既然如此看好内务府的新官,何不独自去‘交通’试试?用您那套‘改良’的老办法。只是到时候东窗事发,可千万硬气些,别把今晚在座的各位‘同僚’给攀扯出来。”

这话诛心,等于彻底撕破了脸,将潜在的背叛与出卖摆上了台面。

“你……!”李掌柜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完整话来。

瓷器老板左右看看,急得满头是汗:“诸位,诸位!有话好说,咱们是同舟共济啊,何必……”

“同舟?”木材商疲惫而苍凉地打断他,缓缓站起身,“风雨来时,各自寻生路,便是同舟的尽头了。李掌柜觉得他的船稳,少东家觉得我的桥或许能通,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他环视一周,目光在每一张或激动、或恐惧、或算计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化作一声长叹:“今晚之事,出得此门,入得己耳。往后是福是祸,是通天路还是断头桥,各安天命吧。只是老夫有言在先——”

他语气陡然转厉,“无论诸位选哪条路,都请行事干净些。莫要自己的船沉了,还溅起浪花,打湿了别人的鞋。否则……老夫虽只是经营木材,倒也认得几块做棺材的硬料子。”

这已是赤裸裸的警告。阁楼内温度骤降。

李掌柜铁青着脸,抓起桌上的帽子,狠狠往头上一扣,对着木材商和少东家等人拱了拱手。

——那姿势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决绝:“好!好!道不同不相为谋!李某人就此别过,望诸位选的‘明路’,真能一路通天!我们走!”

李掌柜带着两个同样面色不豫的粮行、盐商伙伴,摔门而去,木门撞在框上,发出巨响。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空气中残留着愤怒、恐惧与无限的分裂感。

“聚鑫斋”的瓷器老板跺了跺脚,对木材商道:“老哥,我……我再想想,我再想想。”也慌慌张张地告辞了,他显然还没下定决心,只想赶紧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最后,秘阁内只剩下木材商、“瑞昌祥”少东家,以及一两个同样倾向于彻底转型或冒险一搏的商号代表。

灯油将尽,火光跳动得厉害,将几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散了。”木材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少东家,你我都选了险棋。往后,真要互相照应着点了。”

少东家默默点头,年轻的脸上再无平日的跳脱,只剩下凝重。

众人无声地陆续离开,融入北京城沉沉的夜色。

来时,他们还是一个因共同危机而暂时捆绑的利益群体;

去时,已是一盘散沙,各自怀揣着不同的算计与恐惧,走向了莫测的未来。

天福堂阁楼内,只留下一桌狼藉的冷茶,和那盏终于油尽灯枯、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缕青烟的烛台。

夜风穿堂而过,呜咽着,吹散了最后一点人声与茶气,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只有天上那轮被薄云遮掩的明月,沉默地注视着这座古老帝都里,又一幕关于财富、权力与生存的戏剧,在无声中上演,又在无声中分裂。

紫禁城的阴影,依然庞大地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而新的裂痕,已然在阴影下悄然滋生。

距离天福堂那场不欢而散的密会,仅仅过去了三四天。夏意更深,晨起时檐下已见烈阳。

宣统四年(1912年)初夏。

就在这热气的早晨,几顶不起眼的青布马车,由三两个穿着体面、神色却异常谨慎的太监领着,几乎同时抵达了几家老字号商号的门前。

“永丰号”米行,李掌柜宅邸。

李掌柜刚用完早膳,心里还盘算着如何“稳妥”地与新上任的某位内务府司官“建立交情”,门房便慌慌张张跑进来:“老爷,宫里……宫里来人了!”

李掌柜手一抖,茶碗盖“哐当”一声落在桌上。他第一个念头是:东窗事发?袁世凯来拿人了?强自镇定迎到前厅,只见来的是一位面生的中年太监,举止倒是客气,但那份客气里透着疏离与不容置疑。

“给李掌柜道喜。”太监微微躬身,声音平平,“奉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大人之意,念及贵号历年承办宫用米粮,素有勤勉。特请李掌柜明日巳时初刻,入大内一见。”说着,双手递上一枚出入禁宫的铜制腰牌,以及一份盖着内务府印信的泥金请柬。

李掌柜接过,只觉得那腰牌冰凉刺骨,请柬却似有千斤重。他迅速浏览,上面无非是“共商旧约续签事宜”、“重议物价,以合时宜”等冠冕堂皇的套话。可落款处“总管大臣”那四个字,却让他心跳如擂鼓。

“这……公公,总管大人召见,是只小号一家,还是……?”

太监眼皮微抬:“大人有令,凡粮、油、菜、肉诸行老字号,俱在邀请之列。李掌柜明日去了便知。”说罢,也不多留,略一拱手便转身离去,干脆利落得让李掌柜想问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他捏着腰牌和请柬,手心冒汗。

这么快?马佳绍英这就出手了? 他想起自己前几日在秘阁的“高论”,心中五味杂陈。这邀请,是福是祸?

是马佳绍英需要他们这些旧人稳住供应,因而愿意谈一个新“规矩”?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要当着民国特派员的面,清算旧账,甚至逼他们签下利润微薄至极的新约?

六必居掌柜陈永昌正于后堂查验新到的江南稻米,忽闻伙计来报:“掌柜的,紫禁城内务府的太监来了!”陈永昌心头一凛,忙整衣冠迎出,却见檐下停着一辆朱漆青布马车,帘幕低垂。

马车旁立着一位身着青绸袍、头戴缨帽的太监,面白无须,眉目间透着几分肃然。

太监见掌柜近前,双手抱拳微微欠身,嗓音尖细却稳:“陈掌柜,咱家是内务府,奉总管大臣之命,特来传话。”言罢,自袖中取出一枚檀木腰牌,牌上镌刻“内务府通行”四字,底部钤着鲜红的朱砂印。陈永昌双手接过,腰牌触手温润,雕纹细腻,显是宫中之物。

太监续道:“总管大臣有言,明日上午辰时三刻,请诸位掌柜至紫禁城景运门内候见。旧年与各家签订的供货契约,期限将尽,需当面商议是否续签。此外,近来米价、果蔬行情皆有浮动,货物呈报之价亦需重议。”说罢,又递来一封洒金笺邀请函,封口处盖着内务府的火漆印,字迹工整如簪花小楷。

陈永昌接过信笺,指尖微颤。

他知这邀约定关重大——六必居自康熙年间便为宫中供米面,若契约中断,百年声誉恐受影响。

遂躬身行礼:“多谢公公传话,六必居定准时赴约。只是……近来漕运不畅,南米入京价涨三成,这报价之事……”

太监轻笑一声:“掌柜的担忧,咱家自会转禀。宫内亦知民生艰难,但规矩不可废,还望备好账册,当面详陈。”

辞别太监后,陈永昌疾步至密室,召来几位老伙计。众人翻出与内务府往年的契约文书,账册上密密麻麻记着“稻米每石纹银二两”“冬储白菜千斤,价银八钱”等字样。

陈永昌捻须沉吟:“此番入宫,既要守旧谊,也得争实利。天源酱园的赵掌柜、桂馨斋的孙东家皆与咱同受邀约,须联袂进退……”窗外烈日高悬,屋内众人皆知,明日紫禁城一行,关乎的不止一季粮蔬之价,更是老字号与宫闱残脉最后的牵连。

紫禁城内务府的邀约如一道暗流,在京城老字号间悄然激荡。各家掌柜接过那枚镌刻“内务府通行”的腰牌与洒金笺邀请函时,心思各异,应对迥然。

天源酱园赵掌柜接过腰牌,指尖摩挲着檀木纹理,眉峰微蹙:“公公,近来豆油价涨五成,酱菜本钱翻倍,若按旧价续约,恐难维系……”

李太监离去后,他即刻差人赴六必居、桂馨斋传信:“明日入宫,各家需同声共气!漕运受阻、粮价飞涨非一家之困,唯有联袂陈情,方能动摇宫规。”

当夜,三家掌柜密聚天源酱园后院,烛光映照着摊开的账册——江南米价、山东豆油、口外牛羊的采买单据堆叠如山,赵掌柜执笔疾书,将各项成本逐项列明,预备明日面呈内务府。

桂馨斋孙东家接过邀请函时,掌心沁出薄汗。

桂馨斋的冬菜、梅干菜素以“九晒九蒸”闻名,工序繁复,成本高昂。

他冷笑一声:“宫里头要吃精细货,咱就按老规矩办!若嫌价高,莫怪咱断供这百年秘制的佛手疙瘩。”

回店后,他命伙计取出窖藏十年的陈年酱菜,坛口启封,酱香四溢。

又亲笔修书一封,附上样品,嘱托:“将此信与酱菜一并呈交总管,便说‘桂馨斋宁亏本守招牌,不降质求苟安’!”言辞间透着几分孤傲,却也暗藏对宫廷旧谊的拿捏。

同仁堂乐掌柜将腰牌收入檀木匣中,面色沉静如常。

作为供奉御药百年的老字号,同仁堂深谙宫廷规矩。

他召来账房先生,翻出历年药材进价账册:“人参、鹿茸、黄连……北货南药,皆比三年前贵了三成。明日入宫,须将产地灾情、商路匪患一一禀明。”

又特命学徒取来新制的“安宫牛黄丸”,金箔裹衣,药香醇厚,“此乃进贡之品,带上它,让内务府瞧瞧同仁堂的诚心。价可议,质不可让!”

瑞蚨祥孟老板望着马车远去,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瑞蚨祥虽以绸缎闻名,却也兼营部分药材与贡品。

他深知,若断供宫廷,百年招牌恐蒙尘;但若全依宫规,利润微薄。

遂转身入内,唤来心腹伙计:“速去探探柳泉居、元长厚那边的动静!柳泉居的黄酒,元长厚的茶叶,皆是宫中所需,他们若肯牵头涨价,咱们便附和;若他们退缩,咱们也得留条后路……”

又差人备下厚礼,送往内务府几位熟识的太监处,试探口风:“宫里头对米面、药材的价,究竟容不容商榷?”

大顺斋刘掌柜攥着邀请函,指尖发白。

大顺斋主营糕饼,利润本就不丰。

他喃喃自语:“米面涨价,糖料也贵,这饽饽的价若提上去,宫里头会不会嫌贵?可若不提,铺子怕是要亏空……”

思虑良久,终决定按旧价备货,又命人连夜赶制了几盒“龙凤呈祥”酥点,装入描金食盒,“此乃贡品,权当表表心意。入宫时,且看其他掌柜如何应对,咱再相机行事。”

柳泉居张东主将腰牌悬于腰间,朗声笑道:“宫里头要续约,那是信得过咱柳泉居的酒!价若可议,便降些;若不许,咱转供市井,也未必饿死。”

他命人取来新酿的“秋露白”,酒坛封泥未启,酒香已透,“带上这坛酒,让内务府尝尝,比去年的陈酿更醇三分!好货不怕价高,他们若识货,自会点头。”

各家掌柜们或筹谋账册,或备礼整装,或焦虑踱步。

紫禁城那道朱红门墙,不仅关着残存的帝制余晖,更系着他们百年基业的存亡。

明日景运门内,一场无声的博弈,已在各方掌柜的筹谋中悄然铺开。

几乎同一时间,“瑞昌祥”少东家、“兴隆记”二爷等数家商号,都接到了有不少商号接到了内务府请柬的消息及具体内容。”

“瑞昌祥”内宅,少东家想着这则消息,眉头紧锁。

他比李掌柜想得更深。“重议物价,以合时宜”……这“时宜”二字,大有文章。是指市价?还是指在民国核查下“显得合理”的价格?

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此举,是迫于压力要做姿态,还是真有魄力打破旧规?

他想起木材商“依附皇权”的话,心中暗道:这或许不是马佳绍英个人的意思,那位小皇帝,恐怕就在这“重议”二字的背后。

“兴隆记”二爷则显得焦躁不安。

他关外的生意沾染不少江湖气,最不耐烦这种官面上的猜谜游戏。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弄这玩意儿,是瞧得起咱们,还是给咱们下套?”话虽如此,他也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吩咐手下:“去!把咱们历年来给宫里供山珍野味的底账,全部再理一遍!尤其是价钱,按现在市价,重新核过!”

而那位主张“刮骨疗毒”的木材商,接到请柬后,反而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

他喃喃自语:“该来的,总会来。马佳绍英……你这是要借我们的手,演一出‘革新’大戏给皇上和袁世凯看啊。只是不知,这戏台上,谁会是那得赏的角儿,谁又会是那垫脚的梯子……”

一夜之间,这几枚小小的铜腰牌,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北京城这些老字号商号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有人惊喜,认为这是重续财路的机遇;有人恐惧,觉得这是大祸临头的先兆;有人疑虑,揣测着背后复杂的权力博弈。

但无论如何,没有一家敢不去。

次日巳时,紫禁城的东华门(或神武门,依清季惯例),注定将迎来一群心情无比复杂、步履异常沉重的特殊访客。

他们将走过那道曾带给他们无数财富、也承载着无数隐秘的宫门,去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在双重目光(皇权与民国)注视下的谈判。

旧日的契约与规矩,将在那里,被正式摆上冰冷的案几,接受新时代最直接的审视与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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