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楼密会后两日,刘晋元带着皇上的赏赐,正式来到了宁海卫军营。
刘晋元此次前来赏赐军队,可谓是声势浩大,不仅带领了当地大小官员,一路相随,还沿街敲敲打打,大造声势。
在刘晋元的轿子后,跟着长长的车马队,里面尽是金银绸缎等赏赐之物以及戚弘毅报备需补充的武器粮草等军需之物。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项人尔前一日写给他的密信。
密信的内容虽然只有“严大人的事,已有安排”九个字,但却足够刘晋元屈尊降贵跑这一趟了。
皇帝特派御史犒劳军队,戚弘毅十分重视,命令全营士兵提前列队出迎。
陈忘等人仍在军营暂住,见这般热闹,便也远远地瞧着,权当是凑个热闹。
“裴兄弟,怎么回事儿啊?这么热闹。”杨延朗不明就里,但见裴南站在不远处,便跑去询问。
裴南也只知大概,悄声直言道:“听闻因海波城大捷,皇帝特派御史来此犒劳军队。”
“御史?”
杨延朗听后,忙不迭跑回去,跟陈忘他们说:“是御史犒劳军队,看来我们又要见到于文正于大人了。”
于文正素有清名流传于世,加之陈忘诸人大都与之在西南有过接触,对于这个京中大员,大家都还是颇有好感的。
听闻于文正要来,大家便都不约而同地向前站了一站,想着待这位巡边御史一会儿来到此处,兴许可以叙叙旧情。
等了许久,才见御史的人马到来,说是奉旨劳军,却浩浩荡荡带来一众大小官员相随,显得好大的排场。
戚弘毅远远望见,带着项人尔及苏珏程晟二将,亲自去营门口迎接。
礼仪过后,戚弘毅引刘晋元入军中讲话。
刘晋元坐在高台,戚弘毅陪坐在侧,其余众将及官员分两侧站定。
台下,便是戚弘毅军中将士,皆身着铁甲,手持兵刃,排成方阵,展示出赫赫军威。
戚弘毅率先发言,算是个引子,自然不可喧宾夺主。
他起身道:“诸位将士,大破海波城之功,已传至朝廷。今御史大人刘晋元特替圣上行犒赏之事,以壮军威。”
台下将士听了,皆引戈振甲,以示欢迎。
接下来换刘晋元讲话,戚弘毅则在一旁恭敬肃立。
刘晋元缓缓起身,眼睛扫视了一周台下的军人们,那些铁甲和武器的寒光让他竟有些望而生畏之感。
恰有一阵风吹过,下意识地,刘晋元竟想随风而退,以缓解内心的胆怯。
“御史大人。”见刘晋元身形飘忽,戚弘毅赶忙去扶,生怕这位劳军的御史被这阵微风吹倒在高台之上。
刘晋元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伸出手制止了戚弘毅。
直到看到戚弘毅那毕恭毕敬的模样,自信和勇气才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刘晋元将身形挺直,小心翼翼地取出袖中的圣旨,缓缓展开。
见圣旨如圣上亲临,戚弘毅率诸将士一起下跪听旨。
千军跪拜,顿时让刘晋元有了一种虚无缥缈的信心。
这就是那个许多人穷尽一生也要苦苦追求的东西——权力。
苦读诗书,考取功名,金榜登科,趋炎附势,迎娶当朝首辅严蕃之女,种种辛苦,终不为皇天所负。
这条权力之路是如此的诱人,以至于他一定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刘晋元清了清嗓子,朗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倭寇跨海而来,侵我国土,扰我百姓。蕞尔小邦,竟聚数万之众于海波城,妄图一时称雄,与朝廷相抗。幸有我朝猛虎之众,以少敌多,克敌制胜,救民水火,收复疆土,彰天朝赫赫军威。朕受天命,犒赏三军,以彰其功。
朕之勇士,咸有功于国,朕念其劳苦,心甚痛之。特赐美酒佳肴,银两锦缎,以慰劳其身,奖赏其志。
海波城大捷,乃赫赫之功,凡参与此战之将士,悉受此恩,咸来领赏。以此嘉赏,表彰其功。万望将士齐心并力,平倭除贼。
钦此
戚弘毅再拜,高呼:“臣戚弘毅代全军将士领旨谢恩。”
拜后,戚弘毅双手接过圣旨,待刘晋元喊过平身后,方才带领全军将士起身站好。
得此嘉奖,人心振奋,一个个昂首挺胸,军威更壮。
刘晋元对戚弘毅交代道:“戚将军,圣上如此厚爱,将军不可辜负啊!”
“弘毅不敢,”戚弘毅自谦道,随即面向全军,大呼:“将士们,杀尽倭奴,不负皇恩。”
“杀尽倭奴,不负皇恩。”将士齐声高呼。
呼后,诸将士齐唱军歌:
海波翻涌兮东南作乱,倭寇来犯兮庶民不安
流离失所兮我身何往?披坚执锐兮护我河山
士敢赴死兮赏罚信,
军纪如山兮号令严,
将士同心兮齐陷阵,
旌旗猎猎兮心志坚。
上报国家兮下救黎民,
军威赫赫兮杀尽倭奴。
殷殷之情,拳拳之心,赫赫之威……都在这首军歌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刘晋元对这支军队的表现表示满意,随后,在戚弘毅的邀请之下,刘晋元进入了帅帐之中,开始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对话。
“戚将军,邀我来帅帐之中,是有什么要事吗?”刘晋元明知故问。
戚弘毅走到案前,那案前有一物,被帛布罩着。
戚弘毅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刘晋元,将帛布一把掀开,只见下面盖着的,居然是一玲珑剔透的粉色凤凰:凤凰张翅欲飞,栩栩如生,周围有百鸟相随,各具神态。
此物珠光宝气,美不胜收,让人看一眼便难以移目。
戚弘毅指着这玉凤,道:“御史大人,我攻入海波城中,见一石雕凤凰,疑为稀世珍宝百鸟朝玉凤。可惜军伍中多是粗人,故不知真伪。似此等珍宝,若贸然上交,鉴定为伪,岂不有欺瞒朝廷之嫌?”
刘晋元眉头一皱,点头称是,但还是试探道:“那戚将军之意如何?”
戚弘毅继续说:“戚某听闻首辅严大人有鉴宝之能,天下奇珍,一眼便知真假。因而我想,御史大人此次回京,可否代我将此物转交于严蕃严大人,请严大人代为鉴定一番。若此珍宝为真,我也好上交朝廷……”
“啊?”刘晋元忍不住啊了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缄口不言。
戚弘毅顿了顿,待刘晋元不再说话,才缓缓开口道:“若鉴定为假,便请严大人代为销毁,戚某权当没见过此物。”
话说到这里,刘晋元方才喜笑颜开,连连点头道:“此事容易,我定将它交给严大人。”
“如此甚好,甚好。”
戚弘毅一脸高兴的样子,随即又捧出一个木盒,交给刘晋元,道:“听闻御史大人对东南茶叶赞不绝口,这里恰有一盒今年的头采,赠予大人品尝。”
刘晋元听闻戚弘毅居然只给自己备了一盒茶叶,脸上显出一丝不悦,奈何戚弘毅刚刚献宝,总不好斥责于他。
于是刘晋元不情不愿地接过茶叶,不想拿到木盒的瞬间,只觉得手中一坠,极为沉重。
出于好奇,刘晋元迫不及待地打开木盒子,刚开了个缝,便见里面满是金光闪闪,又急忙将盒子关上。
戚弘毅搭话道:“这茶有百两,御史大人细品。”
刘晋元满意的点点头,问道:“戚将军通人情,晓事故,不愧为大将之才。东南倭患甚重,战事辛苦,非久留之地。戚将军少年英才,若有意,我可荐将军入京城,任兵部主事。唉,想那兵部常年被于文正把持,陈腐气重,若似你这样的年轻血液注入兵部,我想严大人会十分乐意促成此事的。”
在刘晋元看来,这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朝廷之中,自己已经是工部侍郎,没多久前,严家公子严仕龙又被举荐,任吏部侍郎。
至于户部,那是严首辅曾经任职之地,大小官吏皆是首辅门生。
礼部刑部模棱两可,锦衣指挥使陆昭与严家私交甚密。
唯独兵部,一直在于文正手中,若能安插一个既有军功又向着自己的亲信,便可制衡于文正,帮助自己的岳父在朝廷上获得更多的权力。
可是这一次,戚弘毅却拒绝了他。
“御史大人,我毕竟还是一个军人。”戚弘毅回答道:“我志在沙场而非庙堂,平生只有向战之心,而无安居之意。今虽有海波城大捷,然而双木洲尚有八千真倭,由倭酋木村武陟率领,气焰嚣张;海波城倭酋山本纲夫也龟缩于闻涛岛,虎视东南。我答应过全军将士,答应过东南百姓,要杀尽倭奴,保境安民。如今倭患未平,我怎忍为一己之名利,而弃将士百姓于不顾。”
戚弘毅慷慨陈词,在刘晋元眼中却像是一个笑话。
毕竟,一个在追名逐利的道路上迷失太久的人,是不会理解别人竟还会有理想这件事的。
看着刘晋元似嘲非嘲的空洞眼神,戚弘毅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突然改口道:“御史大人,前线多建些军功,日后再去京中,也好说话不是?”
“原来如此,”刘晋元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嘛!你不该如此迂腐才对啊!说吧,下一步想做什么,我全力支持。”
戚弘毅看时机成熟,回道:“双木洲,我想消灭掉双木洲的倭寇。只是双木洲地形险要,四通八达,我人马不足,恐怕还需借黄霄老将军的兵马,堵住四方出口,这一次,一定要全歼倭寇,一个都不能放跑。”
“此事不难,”刘晋元脱口而出,可他随即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拍脑门儿,道:“黄霄那老东西太过顽固,我今早听说他未得朝廷赏赐,心中不忿,一早便带兵回去了。”
“什么?”戚弘毅大惊。
若无多余人马,即使攻下双木洲,倘若倭寇四散而逃,又如何歼灭?
只怕他散而复聚,卷土重来,犹未可知,戚弘毅可不想犯和在海波城那次同样的错误。
况且圣旨写明,参与海波城之战将士悉受此恩,虽然因水军迟缓,才走脱了倭酋山本纲夫,但此事戚弘毅从未对人提起。
于是他料想黄霄老将军所以无赏,恐怕是因为他生性耿直,未解刘晋元之意所致。
不过黄霄老将军负气出走,戚弘毅所部独揽功勋,却不由得人不多想。
戚弘毅不愿树敌,更用得着这支生力军,于是戚弘毅寻了一个借口,即刻拜别刘晋元,急匆匆走出营门,要了一匹快马,单人独骑去追赶老将黄霄。
为了歼灭倭寇,戚弘毅可以受任何委屈,甚至做出违背本心的事,只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