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殿,烛火通明,却照不亮李高那张惨白如纸、惊惧交加的脸。
他甚至来不及换下在慈恩寺沾染了尘土和血腥气的袍服,来回疾走,尖细的嗓音因为过度激动而不断走调,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公主!竟然还有一个公主?!她怎么敢……她怎么还能活着?!还就在咱家的眼皮子底下!刺杀!她竟敢刺杀咱家!”
欧阳震雄大步走进殿内,一身戎装带着外面的寒意,眉头紧锁。
“公公何事惊慌?不过是些前朝孤臣的垂死反扑,剿灭便是……”
他的话在李高猛地转过身,那扭曲惊惶的面容前顿住了。
“不是孤臣!是公主!先帝的竟然有一个嫡女!芷澜公主!”
李高几乎是在尖叫,手指哆嗦着指向虚空,仿佛那个可怕的幻影就在眼前,
“她没死!她回来了!带着武阳和瞑龙卫!她要杀咱家!她要夺回一切!”
“公主?!”
欧阳震雄如遭雷击,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脸上的沉稳瞬间碎裂,被难以置信的震惊所取代,
“这绝无可能!当年宫变之后,皇室血脉明明……”
“凤血玉印!是凤血玉印!”
李高急促地打断他,声音尖厉得刺耳,
“咱家的心腹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先帝的贴身信物天下独一无二!做不得假!而且武阳那条忠狗拼死护着她!除了真正的皇家血脉,谁能让他如此卖命?!欧阳!你我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大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高粗重惊惶的喘息声和烛火噼啪的微响。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两人。
欧阳震雄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最初的震惊过后,是滔天的威胁感。一个活着的、成年的、并且有能力策划刺杀的先帝公主,这不再仅仅是“前朝余孽”的问题。
这是一面活生生的、代表着正统皇权的旗帜!
这面旗帜一旦公然竖起,所能掀起的风浪是毁灭性的。
那些尚且心怀乾元的旧臣,那些被高压统治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甚至那些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找借口撕毁盟约的诸侯……都可能汇聚到这面旗帜之下!
这将彻底动摇他们刚刚用阴谋和武力构筑起来的权力根基,甚至将他们撕碎!
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念头。
控制她?
利用她作为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
但这个念头立刻被他自己否决了。
太危险了。
公主展现出的决断和行动力表明她绝非易于操控之辈。
而且身边的武阳和瞑龙卫更是巨大变数。
与李高这毒蛇般的宦官合作已是与虎谋皮,再加上一个心怀复辟大志的正统公主?
局面只会更复杂,更危险。
消除隐患!
必须彻底消除这个最大的、最不可控的隐患!
欧阳震雄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残酷,如同淬火的钢铁。
“她必须死。”
他的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带着铁血的无情,
“在她将身份暴露于天下之前,必须找到她,彻底消失。活要见人,死——必须见尸!永绝后患!”
李高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他就怕欧阳震雄有其他想法,此刻见到对方态度如此坚决狠辣,立刻尖声附和,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
“没错!绝不能让她多活一刻!必须抓住这个小贱人,千刀万剐,将她挫骨扬灰!让所有人都知道,跟咱家作对的下场!”
这一刻,这两位互相提防、各怀鬼胎的同盟者,因为共同面临的致命威胁,前所未有地紧密团结起来。
“立刻下令!”
欧阳震雄雷厉风行,转身对着殿外怒吼,
“传令!全城戒严!封闭所有城门!落闸!许进不许出!违令者格杀勿论!”
“出动所有禁军!缇骑!给咱家挨家挨户地搜!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揪出来!”
李高的尖叫声紧接着响起,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画像!让画师立刻根据描述绘制!不!所有年轻女子都要严加盘查!重点搜查医馆、药铺、客栈、废弃宅院!提供线索者,赏千金,封万户侯!窝藏隐匿者,以同谋论处,满门抄斩,九族连坐!”
冷酷的命令如同死亡的号角,瞬间传遍了龙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沉重的号角声再次呜咽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凄厉、持久。
原本就森严的巡逻骤然增加了数倍,一队队如狼似虎的禁军士兵粗暴地用刀鞘、用枪杆砸开每一家民居、每一间商铺的大门,厉声呵斥,翻箱倒柜,砸烂米缸,捅破屋顶,甚至掘开地窖检查。
街上到处都是明火执仗的士兵,刀剑出鞘,反射着冰冷的光,眼神凶狠如鹰犬,见到任何可疑之人,尤其是身形与易芷澜相似的年轻女子,便立刻如饿虎扑食般围上去盘查、拖拽,稍有迟疑或反抗,便可能血溅当场。
哭喊声、呵斥声、打砸声、犬吠声混杂在一起,将整个龙皇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绝望的囚笼和刑场。
恐怖的阴云死死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和恐惧。
而易芷澜,正是这场疯狂风暴的核心。
她被迫换上了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散发着酸臭味的破旧乞丐服,脸上、手臂上都涂抹了厚厚的污泥和锅灰,躲藏在一处早已废弃、几乎被垃圾和瓦砾填满的贫民区破屋角落里。
外面街道上不断传来的士兵奔跑的沉重脚步声、粗暴的砸门声、居民的哭求哀嚎声,像重锤一样一下下敲击着她的心脏。
她紧握着一柄削尖的短木棍(她的匕首早已在逃亡中失落),身体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每一次脚步声靠近,她都屏住呼吸,将身体缩进更深的阴影里,准备着最后的、绝望的反抗。
搜捕的网越来越密,越来越紧。
她凭借过去多年在龙皇城暗中活动积累下的、对这座城市复杂如迷宫的街巷、下水道、废弃宅院的熟悉,几次险之又险地与死亡擦肩而过。
有一次,她躲在一个堆满烂菜叶和破筐的狭窄死角,一队士兵骂骂咧咧地从巷口经过,火把的光芒几乎灼烧到她的鼻尖,她甚至能闻到士兵身上那股汗臭和铁锈混合的气味。
还有一次,追兵太近,她被迫跳进一段恶臭扑鼻、污水横流的下水道,冰冷粘稠的秽物瞬间淹到她的大腿,令人作呕的气味几乎让她晕厥,她强忍着,将整个人埋入污水中,只留口鼻在外。
听着头顶上方士兵跑过的沉重脚步声和对话,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才敢如同水鬼般艰难地爬出来,浑身颤抖,呕吐不止。
而武阳,尽管自己左肩的伤口因为连续的行动而不断崩裂,剧痛钻心,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虚弱感一阵阵袭来,并且同样是被全城通缉、画像贴满街头的“钦犯要犯”,他却如同最固执的幽灵,始终在易芷澜可能活动的区域周围艰难地徘徊、寻找。
他简单重新包扎了伤口,用捡来的破布条死死勒紧以减少出血,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满是补丁的苦力短褂,利用对禁军布防和行动规律的深刻了解,凭借着过往血战中磨练出的潜行本能,在混乱而危险的街巷阴影间穿梭。
两次,在易芷澜几乎陷入绝境的时刻,武阳如同受伤却更加危险的猛兽,骤然出现。
第一次,是在一处荒废多年的染坊后院。
易芷澜藏身于几个堆放破布和废弃染料的空缸之中。
一队禁军搜查至此,为首的队正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示意手下仔细搜查这些大缸。
“一个个翻开看看!”
士兵的脚步声和对话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开始在缸口晃动。
易芷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手中的木棍,准备拼命。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巨大的、似乎是瓦罐架被撞倒的哗啦巨响,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惨叫(武阳故意用石头远距离砸倒架子,并模仿惨叫),立刻如同磁石般吸引了所有士兵的注意力。
“在那边!有动静!快追!”
伍长大吼一声,带着手下迅速朝着声响处狂奔而去,忽略了近在咫尺的藏身地。
易芷澜透过缸隙的裂缝,只看到一个模糊的、捂着肩膀、动作略显踉跄的身影在对面巷口一闪而逝,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第二次,则更加凶险万分。
易芷澜在试图利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转移藏身地时,不幸与一支加强了巡逻的禁军小队迎面撞上在一条狭窄的巷道里。
虽然她立刻低头蜷缩,试图假装乞丐,但那过于清冽的眼神和不同于寻常乞丐的气质,还是引起了怀疑。
“站住!干什么的!抬起头来!”
士兵厉声喝问,并围了上来,长枪的枪尖几乎要戳到她。
易芷澜被逼得步步后退,直至后背撞上冰冷潮湿的墙壁,退无可退。她握紧木棍,指甲掐进掌心。
就在此时,武阳如同从天而降的煞神,从旁边低矮的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却带着千钧之势,手中一根夺来的粗大门闩带着呼啸的风声横扫而出,精准地砸在两名士兵的头盔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那两人一声不吭地倒地。
同时,他另一只手抓起地上的一把沙土,猛地扬向其余士兵的眼睛。
“走!”
他低吼一声,声音因为伤痛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把抓住易芷澜的手腕,拉着她趁对方捂眼惨叫、阵型大乱之际,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包围,钻入旁边更加复杂黑暗的小巷,七拐八绕,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终于再次暂时甩掉了追兵。
直到确认暂时安全,武阳才松开手,猛地靠在一旁斑驳的墙壁上,脸色苍白如纸,汗如雨下,左肩处的简陋包扎早已被不断渗出的鲜血彻底染红浸透,呼吸粗重得如同破风箱。
易芷澜看着他不断渗血的伤口和因极致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再想到他方才不顾自身安危、如同自杀般的舍身相救,心中百感交集,感激、愧疚、担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种种情绪汹涌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你的伤……又裂开了……”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伸出手想碰触又不敢。
“无碍……死不了……”
武阳咬着牙,努力调整呼吸,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芷澜你没事就好……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尽快再换个地方。”
共同的危险,一次次生死边缘的挣扎与守护,将两人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
在这令人绝望的、看不到尽头的逃亡途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和慰藉。
武阳对易芷澜的忠诚,不再仅仅是出于臣子对皇室正统的责任和信念,更融入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想要保护这个在绝境中依然坚韧勇敢的女子的强烈情感,那情感炽热而纯粹。
而易芷澜,在经历了国破家亡、背叛、追杀和世态炎凉之后,武阳一次次不顾性命的守护,如同冰冷绝望的黑暗深渊中唯一燃烧的火炬,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安全和一种深植于心的信赖。
她看向武阳的眼神,除了依赖和感激,更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而深刻的情愫。
然而,周围的搜捕声、马蹄声、呵斥声从未停歇,反而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
他们的藏身之处越来越有限,体力在飞速消耗。
巨大的危险,依旧如同乌云盖顶,随时可能将他们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