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六月二十七日,清晨五时三刻。
岭南夏日的晨光,穿透稀薄雾气,照在花县城南五里外的一片缓坡上。
夜露未干,凝在花生叶缘,结成细密的水珠。微风拂过,水珠轻轻颤动。
前方是一座仅有七八户人家的小村落。
泥坯茅顶的屋舍,静卧在官道西侧,如同蜷在战场中央的困兽。
沙壤土垄,泛着潮湿的深褐色。水汽蒸腾,给地表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
连片的花生田,从坡脚向外铺开四五里。匍匐的叶丛,宛如翠绿海洋。
沾着露水的卵形叶片,折射着晨曦,像无数碎镜在闪烁。
明黄色的蝶形小花,一簇簇探出叶间。
远望过去,好似撒在田野的鎏金铃铛,在微光中静默摇曳。
几只早起的粉蝶,在花间翩跹,浑然不觉战火将至。
这片宁静,被金属碰撞声与杂沓脚步声,骤然打破。
晨雾中,三千余名绿营兵涌了出来。
他们穿着褪色的蓝布号褂,肩扛新式恩菲尔德步枪。
在各队把总、哨官的呼喝下,呈散兵线,向北推进。
沉重的脚步与炮车轮毂声,惊起了田间鸟雀。
绿意盎然的花生田,顷刻被踏成泥泞一片。翠叶与黄花,被无情的碾作尘泥。
游击将军梁定海,骑一匹毛色油亮的黄骠马,行在队伍中间。
他年约三十五岁,面色黝黑。
左眉骨上一道刀疤,为他添了几分悍勇之色。
看着因连战连捷,而士气高昂的士兵,他心头燥热,不自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前番作战英勇,叶总督特赐白银千两,准他在五羊城内,挑选宅邸。
明令要他们趁西军疫病流行、分兵各地之机,速破花县之敌。
更难得的是,叶总督在私信中承诺:
若三日内攻下花县,必向朝廷保举,让他这个从三品游击,升为正三品参将。
对梁定海而言,从三品升正三品,按常规之道,难于登天。
他隐约记得,叶总督曾透露,全国的绿营参将,定额不过一百四十余人。
多少旗人子弟、世家勋贵,都盯着这些空缺。
而他出身疍民,自幼在珠江船篷下长大。
这等背景如同烙印,若无战功,几无晋升之望。
“唯有战争……”梁定海握紧缰绳,心中低语。
唯有战争,能让他这等底层小民,凭着一腔血勇,搏个出人头地。
二十年前,他还是码头上好勇斗狠的疍家仔,因手刃仇家亡命天涯。
恰逢官府募兵剿匪,他凭一股狠劲和运气,从普通兵勇,一路升至从三品游击。
手上沾的血越多,顶子就越红。
如今只要拿下花县,他就能真正跻身将军之列,光宗耀祖。
思绪翻涌间,队伍已逼近西军阵地前五百米。
晨风吹拂,将西军阵地上那面赤色战旗,吹得时而舒展,时而卷拢。
在明灭不定的旗影下,整个营垒静得出奇。
“预备——放!”
身后绿营兵的炮兵,已经展开了阵地。
开炮的号令声,在清晨空气中格外清晰。
十二门火炮开始轰鸣。实心铁弹和开花炮弹,呼啸着划破天空,砸向西军土垒,激起团团烟尘。
如今五羊城绿营,不仅向洋人采购了两门阿姆斯特朗后装线膛炮,更配备了大量前装滑膛炮。
单论炮兵威力,已不逊于,甚至超过了西军。
眼看越来越近,绿营兵在军官催促下,加快步伐,从快步走转为小跑。
依前两次在南阳庄、平山村的经验,这股西军稍作抵抗,便会溃退。
士兵们互相鼓劲,眼中闪烁着对赏银和军功的渴望。
“吹号!冲锋!”梁定海对身边亲兵兴奋喊道,马鞭直指前方。
“呜——呜——”雄浑的号角声,在原野回荡,惊起了远处林中的鸦群。
“弟兄们!升官发财,就在今日!往前冲啊!先登敌垒者,赏银五十两!”
梁定海抽出腰刀。刀锋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寒芒。
“杀西贼了!”
“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我拿了!”
“拼得烂命换顶戴,不使爷娘饿肚肠!”
三千绿营兵喊着各色口号,如潮水般,向西军营垒涌去。
脚步声震得大地微颤,惊得田间的蛇虫鼠蚁,四处逃窜。
冲锋发起后,梁定海却缓了下来,眯眼仔细观察前方。
西军的营垒颇为简陋:
前方只有一道一米多宽的浅壕,后面是一道一米多高的土垒。
没有了望塔,没有高处炮兵阵地,壕前甚至连迟滞进攻的拒马、荆棘丛都没有。
只有阵地前方,几棵被齐根砍倒的榕树和樟树,树干已被拖去后方,搭建工事。
这阵地比南阳庄、平山村的更不如。
更奇怪的是,绿营军滚滚而来,营垒后,却只有零星探出几个脑袋观察,再无动静。
方才还在风中舒卷的赤色战旗,此刻也仿佛凝滞了一般,懒洋洋的垂在旗杆上,透着一股与战场格格不入的松弛感。
梁定海心头狂喜:难道这股西贼,比前两次还不堪?
要么人手不足,要么早已跑光?
他想起张起鹍带来的消息——西军大营瘟疫横行,萧云骧本人病重不起。看来情报确凿!
“快!加快!西贼撑不住了!”
他兴奋大喊,催动战马,随人流前进。
花生地的湿土,被无数双脚,踩得更加湿滑。
数百米距离,冲锋起来,不过片刻即至。
冲在最前面的绿营兵,已越过被砍倒的树桩,距西军土垒不足两百米。
后方的炮弹,此时却是停了,以免误伤同袍。
他们开始发出胜利的欢呼,加快脚步,准备享受追击溃敌的快感。
梁定海已能清晰看到土垒后,那几个西军士兵的面容。
他狞笑着挥刀大呼,准备鼓励士卒。
就在这一刹那——
“咻——!”
一声尖锐的哨音,带着金属的冰冷和死亡的预兆,撕裂了喧嚣!
紧接着,仿佛从地底涌出般,壕沟里、土垒后,瞬间冒出密密麻麻的西军士兵。
他们端着步枪,眼神冷冽如冰,沉默地瞄准着狂呼乱叫冲来的绿营兵。
与此同时,多处土垒上伪装的草皮、土块被从内推开,露出黑黝黝的炮口。
一门门火炮从洞中伸出。晨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显然早已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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