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霰弹!正前方壕沟!覆盖射击!放!”
矮墙后的炮兵堡垒中,炮长的吼声急切,像是在与死神抢时间。
“轰!”
一门12磅炮喷出火光与浓烟,大量铁珠、碎铁片呈扇形喷射而出。
拥挤在壕沟前、正准备冲锋的青军士兵,顿时如割麦般倒下一片!
残肢断臂与破碎兵器四散飞溅,凄厉的惨嚎声,甚至一度压过了战场上的炮火轰鸣!
“轰!”
几乎同时,另一门12磅炮也发出怒吼,又一片金属风暴呼啸扑去,将青军后续队伍狠狠削去一层!
吴岩峒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
他只是麻木地装弹、射击、捅刺……直到感觉矮墙前方涌来的青军渐渐变少,扑上墙头的敌人,也不再那么疯狂。
这时,连长徐雨顺才带几名士兵冲过来,用手枪和刺刀,将墙头残余的青军清理干净。
徐雨顺清点人数,发现杨二狗这个班原本十一人,之前冲坡时伤了两人;
这一仗打下来,还能战斗的,包括岳志超和吴岩峒在内,只剩四人。
其余五人中,班长杨二狗等三人战死,两人重伤。
医护和担架队上来了,伤员被抬进城内,烈士遗体也被收殓妥当。
吴岩峒一言不发,翻过矮墙,走向刚刚沉寂下来的战场。
他在尸体堆中找到了杨二狗。
杨二狗的半张脸已被打烂。吴岩峒蹲下身,用手轻轻合上他仅剩的那只眼睛,然后将他背起。
杨二狗的身体还温热,流出的鲜血,浸透了吴岩峒的后背,将他染成个血人。
交给担架队时,吴岩峒还死死攥着杨二狗的手不放。
是岳志超走过来,沉默地掰开他的手指,把他拉到了一边。
直到这时,吴岩峒的眼泪才无声流出,混着黑灰,淌了满脸。
徐雨顺喘着粗气大步走来,看见浑身血污硝烟、脸上泪痕纵横的吴岩峒,抬手就是一记沉重的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让四周霎时一静。
“狗日的!现在知道哭了?能不能用点脑子!坚守岗位你不懂吗?”
徐雨顺眼睛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几乎是咬着牙骂出来的。
吴岩峒被打得踉跄两步,脸颊顿时红肿,却仍眼神发直,毫无反应。
徐雨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环视矮墙前后敌我士兵尸横遍野的惨状,最终狠狠一跺脚,把更难听的骂话咽了回去。
“岳志超!”
徐雨顺猛一转头,嗓音沙哑,却带着命令的口吻。
“到!”满身血污,却毫发无伤的岳志超应声上前。
他眼神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战场老兵特有的漠然。
“你!”徐雨顺指着仅剩的三个兵——包括眼神空洞的吴岩峒,
“现在代理班长!把这几个人给老子带好!守住这里!丢了阵地,老子拿你是问!”
“是!连长!”岳志超干脆利落地接令。
……
青军大营,矮丘之上。
黄淳熙缓缓放下望远镜,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透过镜片,清楚看见自己麾下最精锐的“湘果”营士兵,如何凶猛地扑向西军矮墙,又如何被对方以更猛烈的火力,和顽强的意志击退,遗尸遍地。
恐惧、焦灼、不甘……像毒火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猛地转头,想要厉声命令其他营官,继续率部冲锋,不惜代价的耗尽西军。
但环顾四周,却发现原先簇拥在身旁的几个营官,此时早已悄悄躲开,不见踪影。
显然是目睹“有”字营和“湘果”营的惨状之后,心生畏惧,刻意回避。
一股急怒冲上头顶,黄淳熙气得几乎要拔刀杀人,但还是硬生生忍住,只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他太清楚骆部青军这套“兵为将有”的规制了。
此法固然能使官兵关系紧密,凝聚力强,将领指挥如臂使指。
但兵卒都是营官自行招募,粮饷也常需军官自筹。
这些兵,就是营官们的命根子。
打顺风仗时,为了抢功夺财,自然人人奋勇;
但眼前这种死仗、血仗,谁肯把自家的老本填进去?
赏钱再多,也得有命拿。
更何况,这些军官和士兵多是同族同乡、沾亲带故。
要是把亲族,都葬送在浮梁城下,就算打赢了,回去也没法面对父老乡亲。
现在除了急于挣功名,搏表现的唐有耕,和他自己一手带出的“湘果”营,根本没人愿意打这种九死一生的硬仗。
他正脸色铁青,犹豫要不要派亲兵,去把那些营官“请”回来、用军法逼他们上阵。
却见外甥胡忠河,带着几个浑身是血、盔甲破碎的哨官狼狈退回。
“舅舅!撤兵吧!不能再打了!”
胡忠河直接跪倒在他面前,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湘果’营都是我们的乡亲子弟!再这样拼下去,除了把这点骨血打光在西贼阵前,还有什么意义?”
黄淳熙脸上青筋暴起,死死盯着一向勇猛的外甥,从牙缝里挤出问话:
“唐有耕人呢?他的‘有’字营还剩多少?”
“死了!都死了!唐营官他…他被西贼一发炮弹,直接轰死在阵前,整个人都炸碎了!”
“三千多人的‘有’字营,退下来不到五百,还个个带伤,怨气冲天!”
胡忠河抬起头,血和泪混在一起:
“我们想逼他们整队再战,他们竟拔刀要跟我们火并!”
“舅舅,军心已经垮了,再逼下去,恐怕要哗变了!”
黄淳熙只觉一股急火攻心,眼前发黑,用腰刀拄地,方才站稳。
他强压住喉头翻涌的腥味,声音发颤地厉声追问:
“那我们‘湘果’营呢?我刚才看见你们只冲了一次,怎么就退了?”
胡忠河忍不住呜咽起来,以头撞地:
“就那一次冲锋,‘湘果’营就折了一千三百多人啊!都是跟着您从家乡出来的好男儿,是我们的根啊!”
“要是连这些都打光了,以后在这骆部军中,谁还听您的?我们就真成了没根的浮萍,任人拿捏了!”
黄淳熙勃然大怒,一脚踢飞旁边的马扎,胸口剧烈起伏。
但他心里清楚:胡忠河说的句句是实,字字都戳在他的命门上。
他黄淳熙能在骆部中说一不二,靠的就是这四千能征善战、只听他命令的“湘果”营。
这是他的底气和根本。
若是在这里,将这点本钱彻底打光。
莫说日后权势地位,恐怕在骆部中,立刻就会失去话语权。
又如何这乱世中,安身立命?
更何况现在湘省已被西军占领,兵源难补。
就算能招到别省新兵,又怎么会对他这个,非亲非故的外省人死心塌地?结果不外乎被其他派系,瓜分干净。
可是,万分的不甘和功败垂成的屈辱,仍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他有充分的自信:只要不惜代价,持续投入生力军猛攻,凭借兵力优势,一定能赶在天亮前耗光西军,拿下浮梁城!
但……不甘又能怎样?
要想逼其他青军拼命,他就必须让“湘果”营继续打头阵、顶着守军火力冲锋。
结果可想而知——“湘果”营肯定最先拼光。
到时候就算胜了,夺了城,对他黄淳熙来说,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成了一具被掏空了根基的空壳,胜了也是败!
他仰天长叹,沉默良久,掏出怀表凑近火把看了一眼:时针已指向凌晨一点。
如果再拖延下去,等到天亮西军援兵赶到。
到时候,久战疲敝、伤亡惨重的己方,想要在西军来援的生力军面前全身而退,恐怕很难做到!
要走,只能现在就走。
想到这儿,满腹愤懑不甘,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哑声下令:让亲兵去把那些躲起来的营官找回来,齐聚中军商议撤退。
还要统一口径,编好说辞,应付骆总督的责问——
此战青军累计死伤四五千人,不是我们不尽力,实在是西贼太凶悍、工事太坚固、火器太犀利!
大家众口一词,法不责众。
就算骆总督,面对这么惨重的损失和众口一致的说法,也只能暂时忍耐吧?
到了夜里三点,青军大营里,依旧灯火通明,旌旗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实际上,大队人马早已抛弃了阵前的重伤员和同袍尸体,借助夜色掩护,人衔枚马裹蹄。
秩序井然却又带着几分仓惶的,向景德镇方向快速撤退而去。
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伤员,以及风中弥漫不散的血腥气,诉说着这一夜的惨烈与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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