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夜色笼罩的凌晨时分,贡院的号舍仿佛是一个个静默的囚笼,困着无数怀揣梦想的学子。
五更梆子刚敲过三响,张时安便从短暂的浅眠中睁开了眼睛。
青瓦搭建的号舍顶棚,透着几缕惨白的月光,似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夜的漫长。
昨夜为了降温泼在砖地上的水,早已在这燠热的环境中蒸发殆尽。
只留下一圈圈深色的碱痕,如同大地干涸的泪痕。
张时安想到刚才刚敲过的梆子,距离现在大概应该是卯初一刻,距离第二场开考还有半个时辰。
在这寂静得近乎压抑的考舍,他研墨的“沙沙”声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黑暗中唯一的响动。
突然,隔壁号舍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打破了这份寂静。
他透过木板间细微的缝隙望去,只见那个胖考生正用头巾用力绞着汗湿的发辫。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的额头滚落,滴在案头摊开的《五经大全》上。
更令人唏嘘的是,书页上还躺着几只被这酷热活活热死的蚊虫,无声地控诉着这难耐的高温。
所以说,能够在这贡院当中坚持下去的都是人才。
这忍受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当黎明的曙光终于冲破黑暗,题牌被高高悬挂在明远楼前,整个贡院瞬间炸开了锅,满场皆是哗然之声。
朱漆木牌上的题目,如同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考生心头。
经义题要求将《春秋》中“晋侯齐师败楚于城濮”的历史事件,与《孟子·离娄下》中“仁者爱人”的思想进行合论;
策问题则直指漕运三弊,要求考生提出根治河道淤塞、漕丁困顿、粮耗过甚的良方。
张时安的指节不自觉地叩击着青石砚台,思绪如汹涌的潮水,将城濮之战的细节一一唤醒。
晋文公“退避三舍”,表面上看是遵循仁义之道,可深入探究便会发现,这实则是诱敌深入的精妙谋略;
而战后他宽待楚军俘虏的举动,又与孟子“仁者爱人”的理念不谋而合。
这道题目,分明是在考验考生能否穿透仁义的表象,洞察王霸之道的本质。
相较之下,漕运策问更具现实的棘手性。
去年江南清江浦决堤的惨状,至今仍历历在目,三十万石漕粮付之东流,引得朝廷震怒。
张时安回想起北上途中在临清闸的所见所闻:
漕船密密麻麻,首尾相接,宛如一条庞大的百足之虫,停滞在河道之上。
烈日下,老漕工们跪在船板上补船缝,他们背上被晒脱的皮,如同半透明的油纸,褶皱间满是生活的艰辛与无奈。
午时的太阳,如同一个炽热的火球,散发着毒辣的光芒。
张时安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蒸笼之中,他解开青布直裰的领扣,锁骨处一片热痱清晰可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
他颤抖着从考篮底层摸出那个珍贵的琉璃小瓶,小心翼翼地倒出三滴翡翠色的薄荷精油。
这玩意可是他花了大价钱买的,这时候提炼的技术真的很差。
就这么一点,都快花了他20多两银子,简直就是比黄金还要贵的吓人。
精油坠入粗瓷碗的瞬间,水面泛起涟漪般的清冽波纹,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弥漫开来。
当浸了薄荷水的汗巾擦过脖颈,那股清凉仿佛化作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昨日誊录《礼记》时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漕”字本义为“水转谷也”。
脑海中,通州码头漕丁们搬运粮包的场景不断闪现——他们被麻绳勒出深沟的肩膀,与运河上吃水过深、艰难前行的漕船,共同构成了一幅令人痛心的流民图。
就在此时,铜锅中的面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干菜混着荞麦的香气弥漫开来。
这熟悉的味道,仿佛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思维的大门。
他猛然顿悟:漕运之弊,就如同煮糊的面糊,若是火候不均,必然会产生焦糊之态!
他迅速拿起木箸,在灰砖地上奋力划出运河的走势,口中喃喃自语:
“元人海运十得七八,本朝漕运反十损二三...”
随即,他挥毫泼墨,墨汁飞溅在策论卷首,一篇《漕弊三策疏》就此诞生。
在这篇策论中,张时安提出了极具前瞻性和可行性的三策。
上策主张“改弦更张”,效仿宋人转般法,在淮安、徐州、临清、德州、天津、通州设立六大中转仓。
通过将漕运时间分为四季转运,使漕船不必长时间候闸,如此一来,可大幅减省半载航期。
他还查阅《明会典》,指出永乐年间漕粮岁耗不过百分之一,而如今竟高达十之三四。
其根源就在于漕运过程中的迁延日久,并在文中详细列出了六大仓廪距离以及开凿引河所需的工料,数据详实,论证严谨。
中策为“以工代赈”,他关注到黄河沿岸数十万流民的困境,提出效仿汉代旧制,挑选精壮流民编为河工。
每挑淤一里,便给予米一斗作为酬劳。
他相信,照此方法,不出三年,河道便能恢复到弘治年间的深广程度。
同时附上了详细的《黄河淤塞段与漕运梗阻对照表》,清晰地展现出两者之间的关联。
毕竟这可是历史真实的写照。
下策则是“千一赏丁”,他经过实际测算,漕船每艘载米四百石,若允许漕丁留取千分之一作为酬劳,一年下来不过耗费白银二万两。
相较于现今每年百万石的漕粮损耗,这简直是九牛一毛。
文中还细算了各卫所漕丁人均实得银两与现存克扣情况的对比,用数据说话,极具说服力。
申时三刻,巡考官严世蕃缓缓踱步至张时安的号舍前。
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禁驻足:这个学子的案头,摆着一碗吃剩的面糊糊,碗边还沾着零星的干菜,显得格外寒酸。
然而,考卷上精细绘制的《漕河梗阻图》却令人眼前一亮,朱笔标注的淤塞段,竟与工部秘藏的河图分毫不差,精准得令人咋舌。
更让他震惊的是那篇策论,“千一赏丁”四字被浓墨重重圈出,旁边的小楷旁批:
“昔年海瑞巡抚南直隶,亦曾行此法,岁省漕粮十五万石。”
寥寥数语,却引经据典,展现出深厚的学识和对现实问题的深刻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