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的青砖地上落满香灰，余巧巧踩着斑驳日影走到供桌前。老窦敲了三下铜锣，鼎沸人声才渐渐平息。
“种频婆果分两头说。“她举起契书，“头一件，领树苗的要按我定的规矩来——沙土地优先，坡地次之，水田一概不种。“底下响起窸窣议论，赵铁匠的烟锅子磕在门槛上溅起火星。
“第二件，从栽苗到挂果，我手把手教。“余巧巧展开舆图，“等果子熟了，每卖出一斤我抽三成利，连抽五年。“
“三成？！“人群炸了锅。戚大嫂拽着邻家媳妇的袖子：“这可比粮税还狠！“
余巧巧不慌不忙卷起契书：“若是两年挂果，每斤卖二十文。“她故意拖长声调，“三成不过六文，剩下十四文可都是你们的。“
李寡妇掰着手指头惊叫：“一亩地少说产五百斤！“她男人去年累死在田里，一亩粟米才卖得八百文。
“放屁！“余二爷突然从门柱后窜出来，“我种了半辈子地，还没见过两年挂果的树！“他唾沫星子喷到前排人脸上，“这丫头要是能叫树两年结果，我余老二倒立吃屎！“
哄笑声中，晏陌迟轻叩藤椅扶手。元宝正蹲在香案底下啃祭果，见状一个激灵蹦起来：“余二爷说话算话？“
“小兔崽子！“余二爷扬手要打，元宝泥鳅似的钻到余巧巧身后：“您老先把去年欠我家的鸡钱还了！“
老窦又要敲锣，忽见晏陌迟起身。玄色衣袍掠过青砖，满场霎时鸦雀无声。
“两年。“他指尖摩挲着舆图上的朱砂圈，“若不成，树苗钱我三倍赔。“
余巧巧愕然转头，正撞进他噙着笑意的眸子。昨夜药房灯火通明，她分明听见老郎中说“蛊毒未清“，此刻这人却将半边身家押在她身上。
“要是成了呢？“人群里冒出个细嗓门。
晏陌迟忽然握住余巧巧执舆图的手：“成了。“他指尖划过她腕间金线，“余老板要什么我给什么。“
土地庙倏然寂静。康婶手里的供果“咚“地滚到老光棍脚边，被他偷偷塞进怀里。
“我。我签！“戚大嫂突然冲到供桌前按手印，“横竖是坡地，种啥不是种！“
老光棍嚼着偷来的供果嗤笑：“娘们就是眼皮子浅。“话没说完，二旺突然指着他鼓囊的腮帮子：“偷吃贡品要烂舌头！“
“放你娘的。“老光棍扬手要打，元宝扯着嗓子喊：“先生！有人辱骂同窗！“
晏陌迟的戒尺“啪“地拍在香案上。老光棍腿一软，供果从嘴里掉出来，沾着口水的半块苹果滚到余二爷脚边。
“烂心肝的玩意！“余二爷一脚踢飞苹果，“去年偷我家鸡，今年偷神仙的供品！“
元宝趁机火上浇油：“余二爷家的芦花鸡可肥了，被他炖了汤还往我家扔鸡毛！“
人群哄笑起来。老光棍涨红着脸要扑人，被赵铁匠伸脚绊了个狗吃屎。二旺蹲在他跟前学狗叫：“偷鸡贼，烂肚肠，活该四十没婆娘！“
余巧巧望着满场鸡飞狗跳，忽然瞥见晏陌迟苍白的指节扣住藤椅。她快步上前搀住他胳膊，触手一片湿冷。
“逞什么能？“她低声埋怨，“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晏陌迟借力坐下，气息喷在她耳后：“余老板要的保证，我给得起。“他指尖有意无意擦过她腕间金线，“毕竟。“
“咳！“老窦突然重重咳嗽，“要签契书的排左边，领树苗钱的排右边！“
日头西斜时，土地庙的青砖地上歪歪扭扭按了四十八个红手印。余巧巧揉着发酸的手腕，忽然听见墙根传来啜泣声。
老光棍蜷在柴垛后，破棉袄上沾满草屑。余巧巧将最后一张契书递过去：“坡地两亩，能领二十株苗。“
“谁。谁要你的破树！“老光棍抹了把鼻涕，“你们。你们都瞧不起我！“
余巧巧蹲下身：“东头王寡妇家领了三十株，说要在林间养鸡。“她将契书塞进他怀里，“鸡粪养树，树荫护鸡，这买卖。“
“要你管！“老光棍跳起来就跑，契书飘进泥坑。元宝要去捡，被余巧巧拦住：“由他去。“
暮色漫过田埂时，晏陌迟忽然踉跄扶住庙门。余巧巧摸到他腕间金线滚烫，厉声喝道：“师父！“
老郎中从药房窜出来，银针在暮色中泛着寒光：“快抬进去！情蛊反噬了！“
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余巧巧望着晏陌迟惨白的脸，忽然想起原书那段——“摄政王蛊毒发作那日，屠尽半个村子的佃户。“
槐树底下人影幢幢，老光棍追着二旺满场跑，裤腰带松了都顾不上提。余巧巧刚想开口，胳膊被戚大嫂拽住：“由他们闹去！“妇人捂着嘴憋笑，“俩皮猴儿蹿得比山鸡还快，正好给大伙醒醒神。“
话音未落，老光棍脚下突然多出条腿。围观人群“嗡“地炸开，眼瞅着他摔了个狗啃泥，门牙磕在石板上迸出火星子。二旺趁机钻进人群，冲躲在草垛后的铁柱挤眼睛。
“哪个缺德带冒烟的！“老光棍捂着嘴爬起来，血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几个娃娃早混进看热闹的村民堆里，你推我搡笑得直打跌。
余二爷旱烟杆在石碾上敲得梆梆响：“都静一静！“他乜着余巧巧，“你说要带大伙种果树，凭啥让我们信你？“
戚大嫂叉腰冷笑：“二爷年年拍胸脯说风调雨顺，前年蝗灾咋不灵了？“她扯过自家男人，“我家三亩坡地全跟着巧巧种！“
老窦蹲在碾盘上嗑瓜子，忽然举手：“算我一份。“瓜子皮“噗“地吐在余二爷脚边，“昨儿去镇上瞧见王记果脯铺子，三筐山楂卖了二两银。“
人群骚动起来。余巧巧解下腰间布袋，哗啦啦倒出晒干的山楂片：“这是去年试种的。“她捡起一片嚼给大伙看，“比野山楂甜三成，药铺掌柜开价五十文一斤。“
余二爷三角眼滴溜转：“那你把种粟米的诀窍也说说？“他冲人群吆喝，“都是余姓本家，藏着掖着像话吗？“
“凭啥？“余巧巧抓起把黄土扬在碾盘上，“我爹病重那会儿，二爷不是说'各人自扫门前雪'？“她指尖碾碎土块，“想要秘方，拿你家三亩水田来换。“
看热闹的村民哄笑起来。王寡妇扯着破锣嗓子喊：“二爷，把你家翠丫头许给巧巧当丫鬟呗！“几个泼皮跟着起哄，气得余二爷胡子直颤。
“爱种不种！“余巧巧抖落裙角草屑，“后日鸡叫三遍，我在家等签契的。“她转身往村口走，斜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老光棍突然蹿出来拦路：“你要真能耐，先把我那半亩沙地整出庄稼！“他咧着漏风的牙，“要是成了，老子给你磕三个响头！“
余巧巧瞥见他裤裆裂开的缝，从袖袋摸出个布包：“这是紫云英种子。“她甩手扔过去，“撒地里当绿肥，开春还你三袋麦子。“
暮色漫过山梁时，村口老槐树下还聚着不少人。铁柱他娘攥着把山楂干嘀咕：“老窦精得跟狐狸似的，他都敢跟。“二旺爹蹲在碾盘上抽旱烟，忽然起身往家走：“孩他娘，把西坡那两亩薄田清出来！“
余二爷蹲在祠堂门槛上，听着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刨地声。月光照在“乐善好施“的匾额上，那还是他爷爷捐了三百斤粟米换的。
土地庙的破门板被风吹得吱呀作响，余二爷攥着旱烟杆的手背暴起青筋。他佝偻着背凑近余巧巧，烟油味混着唾沫星子喷出来：“巧丫头，你听听外头风声！全村人都指着你给条活路呢！“
余巧巧倚着褪色的城隍像，指尖捻着根枯草：“二爷说笑了，前日您家三小子还往我家田里泼粪水呢。“她忽地站直身子，发间木簪擦过余二爷鼻尖，“要活路？先把偷挖的沟渠填平再说。“
余二爷踉跄退了两步，烟锅磕在供桌上溅起火星：“你。你这是要跟全村作对！“
“作对？“余巧巧唇角噙着讥诮，“我田里稻穗沉得压弯杆子时，怎么不见二爷说这话？“她抬脚跨过门槛，晨光将影子拉得老长，“要闹便闹，我余巧巧的脊梁骨，从来不是给人戳弯的！“
墙根处传来拐棍杵地的闷响，余大爷灰布褂子一闪，慌慌张张往村东头逃。康婶朝地上啐了口：“老不死的！定是撺掇余老二来闹事的！“
三人转过晒谷场，康婶扯住余巧巧衣袖：“那起子混账真要联起手。“
“该怕的不是咱们。“晏陌迟突然开口，他正用草绳捆着新砍的柴禾，“秋后算账时，悔青肠子的定是那些没签契的人。“
日头爬到槐树梢时，老窦两口子抱着陶罐叩响了余家院门。戚大嫂攥着红印泥挤进来：“巧妹子，我家那口子晌午就下地松土了！“
余巧巧将契纸铺在磨盘上，朱砂小楷映着日光：“丑话说前头，签了这契，三月内不得将耕作要诀外传。“
“该当的！该当的！“老窦哆嗦着按手印，“去年要不是你教种空心菜，我家三娃早饿死了。“
待到日影西斜，院里已聚了五户人家。余巧巧拎着铜壶给众人沏茶：“后山那片沙地种核桃，洼地栽枣树。三年后挂果，保你们比种粟米多挣三成。“
戚大嫂眼睛发亮：“我这就去劝。“
“不必。“余巧巧截住话头，“上赶着不是买卖，等他们自己来求。“茶汤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眉眼，“只不过那时，可就不是这个价码了。“
暮色四合，余二爷家堂屋挤得插不进脚。老光棍踩在条凳上挥着豁口陶碗：“那小娘皮鼻孔朝天！要我说，就该。“
“就该怎样？“余多寿缩在墙角阴恻恻接话，“绑了她逼问秘方？县衙杀威棒挨得还不够？“
满屋霎时静了。炕桌上铜烟锅冒着青烟，映得人脸忽明忽暗。老光棍讪讪坐下：“我。我就这么一说。“
“要说你们都是怂包！“余多寿突然踹翻条凳，“去年我婆娘不过放把火，就在牢里蹲了三个月！“他挨个指着众人鼻子，“你们谁敢？你？还是你？“
人群里冒出个细嗓子：“余老四，听说你婆娘在牢里。“
“闭嘴！“余多寿抄起陶碗砸过去，“再提柳氏，老子撕了你的嘴！“
余二爷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突然冷笑：“巧丫头如今翅膀硬了，傍上县衙的差爷。“他浑浊的眼珠子扫过众人，“听说她家粮仓都堆冒尖了。“
老光棍咽了口唾沫：“要不。咱们夜里。“
“要去你去！“余多寿突然癫狂大笑，“正好替大伙试试牢饭滋味！“
更鼓敲过三响，余巧巧正在油灯下勾画田亩图。康婶端着姜汤进来：“余老二家灯火亮到这会儿，定没憋好屁！“
“由他们闹去。“余巧巧蘸墨勾出最后一道田埂，“等秋收时，自有分晓。“
月光漏进窗棂，照见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标注：沙地核桃三十亩，洼地枣树二十亩，坡地种耐旱的板栗。墨迹未干处，还画着几株柑橘幼苗。
而此时余二爷家，众人正为半袋糙米吵得不可开交。老光棍死死拽着布袋：“说好凑钱买酒灌醉那丫头。“
“灌个屁！“余多寿突然掀翻桌子，“散了！都散了吧！“
月光下，余巧巧推开窗棂。夜风送来远处犬吠，她望着后山轮廓轻笑：“好戏才刚开场呢。“
油灯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余二爷的旱烟杆在炕沿磕出火星。门帘“哗啦“一响，余大爷裹着羊皮袄进来，带进股子雪粒子味。
“都让让！“他抖落肩头霜花，盘腿往炕头一坐，“你们当余巧巧是活菩萨？她那是挖坑等着埋人呢！“
老光棍递过酒葫芦：“您老给细说说？“
“那契子写着。“余大爷蘸着酒水在炕桌上画圈，“前五年果子归她卖，抽三成利。“酒痕在破毡布上洇出深色痕迹，“等树老了，结不出好果才甩给咱们！“
人群响起嗡嗡声。王寡妇扯着破棉袄领子喊：“我说她咋恁好心！“几个汉子把鞋底拍得啪啪响，震得炕灰簌簌往下掉。
余二爷眯眼瞅着窗外飘雪：“那些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