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身持正，不因己徇私。小雪，第八考的第二个关卡，你通过了。”
当挥剑斩向“雪清河”，审判曾经的自己后，天使审判的第二个关卡完成。
圣剑刺入身体的痛感渐渐散去，千仞雪起身，看向爷爷千道流。
如果说，第一关是审判欺凌弱小者犯下的过错，第二关是审判自己的罪恶，亲手处死自我，那第三关，又将是什么？
什么样的审判，会比审判自身更加困难？
难道说……
发现神域并未像前两次那样，将自己带到别的地方，千仞雪看向面前的爷爷，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而千道流本人，望着高大神圣的天使神像，也做好了被审判的准备。
妥协、纵容、冷眼旁观、对罪恶无动于衷……这是自己犯下的罪恶，也是身为大供奉，执着于天使一族荣耀的偏执。
“小雪。”
千道流唤了一声，已经做好准备，用自己的生命，来成全千仞雪的天使神位。
这本就是身为天使供奉，应尽的职责。
哧啦啦——
一言未尽，神域中的情景倏然变换。
云雾自视线尽头升腾堆砌，遮蔽视野，巨大神像于雾霭中显现，围聚成审判牢笼。
无数锁链自虚空中涌现，纵横交错，一如罗刹神域那般，一端悬于天使之手，而另一端，禁锢着两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暗紫身影。
商月？
千道流眼神一凝，心道：怎么会是她？
千仞雪更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喊了声：“阿月！”
花泠的身影忽然消失，刺目白光占据一切。恍惚中，自己仿佛置身于无边虚幻空间，而比视觉更早恢复的，是触觉。
是锁链。
手腕被连接链条的铁环束缚，向两端拉开，将身体固定在虚空之中。
试探着挣扎了几下，数十股铁索同时绷紧。
商月暂时放弃。
千仞雪的呼唤声和视线一同出现，只一瞬，她便明白，自己遇到了和罗刹神域中相似的场面。只不过，这一次抉择的人，是千仞雪。
迅速将周围景物收入眼底，她看见立于对面的两人，也发现了，脚下的无底炼狱。
或审视、或沉思、或惊愕、或担忧……
对面人的情绪很清晰，商月却将忐忑与防备藏于心底，微微一笑，淡然从容。不像是等待审判的罪人，像是出游踏青，无意遇见故友。
“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大供奉，在下仍显狼狈，实在汗颜。”
话音中听不出半点恐惧与怨恨，仿佛真的是在叙旧。
千道流蓦然一惊，面色凝重。
武魂殿有史以来，最年轻、最出色的教皇，最强大的领导者。
在商月出现之前，这句赞誉，原本属于她的老师，比比东。可她非但没有比师者逊色，反而更进一步，开创武魂帝国，年仅二十四岁，统一大陆。
这样的人，已经无法用优秀概括。
比起双生武魂的天赋，她这一路走来，杀伐果断的魄力、强悍冷血的手腕、无视规则的胆识，无一不叫人心惊。
她分明比小雪还要年轻！
而这个年轻人，肆意之外，偏偏还有着，将往事挥手拂去的淡然。
多少人穷极一生，也无法将两者兼顾。
千道流不得不承认：“你比小雪，更适合执掌大陆。”
商月仍然在笑，并未谦虚。
与罗刹神域那次不同，现在是整个人被拘来这里。确认过花泠无事，她看向暗自挣扎的千仞雪，出言提醒：“不是神考吗？继续吧。”
千道流退开半步，无声叹息。
“阿月……”
就算被审判的是自己，千仞雪也不会犹豫，可当这个人变成亲人……
自九岁那年，供奉殿见过一面，一晃二十多年。自己也算亲眼见证，当年那个抱起来都没有多少分量的小团子，一步步成长到今天的模样。
这么多年过去，商月在自己心中，已经和亲妹妹没什么两样。
为了自己能够成神，难道要让亲人，用生命去填神界与人间的沟壑吗？
过往三十年人生里，这个并无血缘的妹妹，在自己生命中占据的时间甚至比爷爷和母亲还要多。在天斗潜伏的这些年，也是这个妹妹时不时送来慰藉，让自己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亲眼看着她走到今天，她有什么错？
她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最后一关要审判她！
第二关已经有死亡的预兆，那这第三关的判决，岂不是会要了阿月的命？
千仞雪心中越来越动摇，无法理解，甚至趋近于质疑。
是不是弄错了？
怎么会呢，天使神怎么会让自己审判她呢？
可飘渺的声音突然响起，在神域每一处回荡：“千仞雪，在你看来，商月有没有罪？”
天使神的声音如审判之锤，在心头猛然落下，一锤定音！再无转圜！
天使第八考，天使审判。
第三关，审判商月！
“不，不要——”
千仞雪不管不顾地，想要冲上前，将商月带离原地，就像在罗刹神域时，已经合作过的那样。
阿月都可以为了自己，拒绝罗刹、放弃神位、甚至赌上生命，那自己怎么可以为了成神，向她挥剑？
不，绝对不可以！
六翼挥动，千仞雪冲向铁索，却被一只大手拉住。
千道流一脸沉重地摇头，“小雪，你清醒一点，这是神考！”
“可是，爷爷，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掉入炼狱！”
洁白云雾将低空晕染得一片朦胧，其中却悄然展露出引力巨大的、阴暗的、无底的黑洞，一如那夜森然冷厉的罗刹鬼狱。
千仞雪慌乱地挣扎，比等待审判的商月还要恐惧。
“小雪，如果可以，我更希望被审判的人是我，只要你能成神，爷爷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可是……”
千道流看了一眼商月，那双沉静的银眸叫他不忍心对视。
只能叹道：“事已至此，小雪，不要忤逆天使神。这一关是第八考的最后一关，对你来说，会很艰难，你要守住内心的公正。”
“既然她成为你的第三关，就说明，她确实犯下了罪孽……”
……
“你，做好选择了吗？”
天使神的声音再次响起，“千仞雪，我再问你一遍，商月，有没有罪？”
“有、有罪。”
短短两个字，比以往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要艰难。
“她、她杀孽深重，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将人命视为垫脚石。她毁灭昊天宗，发动战争，让大陆陷入战火……”
千仞雪抬眼，看向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长身玉立的身影，与那一双银灰色眼眸对视。
没有愤怒，没有质疑，没有恐惧，没有怨恨，甚至连一丝责备也没有。只有一抹、阿月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温柔，和一点厌倦般的玩世不恭。
淡定、淡然，懂事得让人心疼。
好像二十多年前，得知父亲重病的那一天，阿月也是这样温柔的眼神。
看着自己……
艰涩的声音终于被哽咽席卷，再也吐不出清晰的字句。
飘渺的声线再次响彻空间：“是时候做出选择了，用这把剑，砍断商月身上的铁链，让她掉入炼狱，偿还自己犯下的一切罪孽。”
璀璨金光凝聚成天使圣剑，悬于身前。
千道流放缓声音，目光鼓励又殷切，“小雪，爷爷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成神。”
作为天使一族的供奉，千道流很清楚，想要培养出神只，这条路上死一个商月还不够。
为之付出生命的，还有自己。
可他甘之如饴。
灿金光芒流转，圣剑莹莹生辉。天使神的神器可斩灭世间一切罪恶与不公，只要握紧它，拿起它，挥剑斩下，就可以通过考核。
千仞雪没有去接。
望着不远处的暗紫身影，不久之前还在和自己笑闹的身影，泪水不断涌聚，视线越来越模糊。
她后退了一步，避开天使圣剑。
“爷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审判她，我没有资格审判她，她做的一切我都知道，是我没有阻拦，是我默许了这一切……”
眼泪大颗大颗坠落，心脏却要比方才鲜血奔涌时更痛。
看着为天使一族殚精竭力、付出一生的爷爷，千仞雪明白，自己成神是所有族人都想看到的结果，却不是商月应该承担的结果。
阿月经历了太多。
阿月还这么年轻。
乖顺了半生，哪怕孤身潜入天斗皇宫，也可以点头答应。
但这一次，千仞雪用力挥开手，第一次忤逆了自己的爷爷：“如果这个神位要用阿月的性命去换，那我宁可不要成神！”
“爷爷，在你眼里，她只是一个很有天赋的魂师，一个英年早逝、会让你感到惋惜的强者，可是对我来说不一样，不一样，她对我来说是亲人！和你、和母亲一样的亲人！”
低垂的眉眼猛然抬起，凝视着不远处对峙的身影。
“如果今日阿月掉下炼狱，我该怎么向母亲交代，我该怎么向她相依为命的哥哥姐姐交代……”
千仞雪挣扎着挪步，“如果她死，换我成神，我将永生悔恨。”
“用亲人尸骨铺的成神路，我走不了，也不愿踏足！”
“爷爷，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或许阿月曾犯下许多罪孽，可她从没有对不起我。就算她做了很多错事、杀了很多人，我也是受益者，我不能再让她为我牺牲。”
“神考就此止步，我不后悔。无法成神，是我内心不够坚定，怨不得旁人。”
“……”
将内心想法坦白，千仞雪深吸一口气，哪怕呼出时忍不住颤抖，却并不后悔。
她伸手，将天使圣剑甩开，扬声道：“如果救不了我想救的人，护不了我想护的人，眼看着亲人挚友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这样的神位，毫无意义！既如此，这个神……”不成也罢！
“千仞雪！”
铁索“咔”一声绷紧，银眸中的淡然早已消失不见。她望了眼晴朗的天，唇边溢出的笑像是不屑，又像是早已预料过今天。
“天使，审判？呵……”
“狼窝里爬出来的妖女，手上若是没有血，我都看不起我自己。”
戏谑的眼神中再无温柔，商月的嗓音冷得出奇：“千仞雪，你以为我是你？区区几根铁索，真当我挣不脱？我在给你机会，别让我看不起你。”
摇曳的紫发掠过眉眼，肉眼可见地多了几分邪气。
千仞雪愣在原地。
“小美人，你比谁都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会毫无目的地接近一个人，你凭什么认为，你会例外？”
“你父亲将我带回武魂殿，我本以为找到了好靠山，没想到，才过了几日，他就死在你母亲手里，多么荒诞……”
“最初接近你，不过是我为了留在武魂城，不得不给自己找个靠山。几年后去天斗皇宫寻你，也是因为我知道了大供奉的计划——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天斗帝国。”
“你是个很合适的靠山，也是个很合适的工具。”
“瞧，今日你回武魂城，第一个见的人是我，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把天斗国玺给我。对我来说，这就是你最大的价值。”
商月扯了下嘴角，锐利的眼眸像极了野心毕露的狼王。
好像如今剖析这一切，不是良心发现，是大功告成，不必再做伪装。
激将法。
千仞雪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商月的激将法。
可是她表演的太好了，演技精湛到完美的地步，让人找不出丁点破绽，好似这根本不是谎言。
怎么会这样？
阿月，你到底在做什么……
“小雪，动手吧。”
千道流思索片刻，明知真相并非如此，依旧决定顺水推舟。
“你听到了，她接近你别有目的。如今心愿达成，大陆统一，她将随武魂帝国一起，名垂千古。纵使千百年后，沧龙斗罗、女帝商月之名，依然会被大陆铭记。”
千仞雪摇头，“不，虚名是无用的，我不能审判她，她会死的。”
咔、咔嚓——
被禁锢的身影像是等不及，将两侧锁链拉扯、绞紧，似乎下一刻就能令其崩溃。
那双眼，仿佛漫天风雪撞进了星海，既温柔、又狠辣，既理智、又疯狂，同时蕴藏着本不该出现在一起的情绪。
“要动手就快一点，我没有耐心陪你游戏。”
……
「商月，你还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吗？」
旁观了天使神域中的一切，花泠在精神海出声提醒。
商月不会拿性命玩笑，这一点，并不需要担心。只是这么多年过去，看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闯进叛道者的世界里，就让人忍不住忧虑，她会不会因此狠不下心。
天使圣剑悬而未落，商月没有心思分神顾虑其他，直白地问了句，什么话。
「你从前说，没有人会为你的未来负责，同样的，你也不会为任何人的未来完全负责……可是几年之后，在和银龙王谈判时，你却说，会对妃妃她们负责到底。」
「商月，你在心软。我早就发现，越是亲近的人，你就越是迁就。」
花泠的声音算不上冷，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视角评判。
「你当年救狐龙时还说，杀手学的是利弊权衡，江湖义气却需要性命来填，两者绝不会同时出现……」
或许是在思索对策，商月沉默了一会儿，才用精神力回答：「我只是顺应本心。」
视线转向千仞雪，看见紫眸中的茫然与不解。
她哂笑一声，说给花泠，说给千仞雪，也说给观望此地的神只：“我从不守死板的规矩，更不会被杀手的框架约束。我认定的事无人可以左右，所作所为，皆认，不悔。”
修长手骨攥住铁索，哪怕每一条都比手腕更粗。
绷紧的力量，与并不壮硕的身形一经对比，好似能轻易将单薄身影拖进毁灭地狱。
然而，伴随接二连三的“咔嚓”声，紧绷的锁链一根接一根开裂、崩溃、坠入炼狱，任由禁锢中的身影从中挣脱！
“怎么会！”
哪怕商月此举是为了阻止小雪放弃，千道流的认知也随之出现一丝裂隙：那些锁链，看似是铁索，实则蕴含天使神的神力，怎么可能这么脆弱？莫说是她，就算是自己，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地脱身！
“不过如此。”
当事人漫不经心地掸了掸灰尘，背后生出一对银白骨翼。
她立在炼狱上空，并不躲避，“不过是一级神只，也配审判我？”
千仞雪一愣，心中浮现欣喜。
“快走”两个字还未出口，却见商月脚下铺开一圈圈魂环，暗紫长发肆意飞舞，熟悉的恶念气息迅速扩散！
她身后，缓缓凝聚出一道紫发紫眸的虚影，一如曾经遇见过的神只化身。
罗刹神！
虚影环顾周遭，哪怕气息微弱到无法凝成实体，也依旧面露不屑。粘腻视线落在商月侧脸，罗刹好整以暇地问：“终于想通了？”
商月勾唇，懒懒地瞥了罗刹一眼。
说：“就凭一个，还未继承神位的天使后裔，有什么资格对我评头论足？看在往日情分上，我已经给了她机会，是她自己把握不住。”
虚影畅快大笑，视左右神像如幺么小丑。
还不忘在商月耳边蛊惑：“那就快点解决，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