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林城浸在无月的昏暗中,连星子都隐在厚云后。
视线所及只剩浓墨般的模糊。
一面紧傍着呜咽的大河,水声混在夜风中,另外三面城墙如巨兽脊背般横亘。
墙垛上插着的通天会旗帜垂着头,守夜的流民兵卒抱着矛杆缩在垛口下。
要么昏昏欲睡,要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
城墙下的阴影比夜色更浓几分,数十团佝偻的黑影,贴着墙根快速窜动,动作轻得像猫。
他们半跪在地,手中短锹起落无声,将一个个用油布裹紧的圆状物件埋进松软的土中。
凤林城的府衙,原是官员理事之所,如今却成了通天会叛军的中枢。
朱漆大门上的匾额被劈去一角,换上了块粗糙的木牌,只潦草刻着“通天”二字。
檐下挂着的灯笼被夜风吹得左右摇晃,将斑驳的墙影投在院中。
穿过前院,原本的正堂办公屋此刻灯火通明。
八盏大烛分列两侧,烛火跳跃着,把屋顶的梁木、墙上残存的官府文书残片都照得纤毫毕现。
慕容宿雪一身绛红色劲装,腰间系着条黑色玉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边的铜镇纸,沉声道:“根据传回的情报,陈宴的大军已经进驻枹罕.....”
那眉峰拧成一个川字,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凝重。
毕竟,枹罕距离凤林不过百里,大战一触即发.....
而这还是慕容宿雪第一次,与此前重创通天会的陈宴,正面交手!
主位左侧的椅子上,慕容萤一身贴合利落的暗紫色盔甲,闻言点点头,声音清脆却带着沉稳:“以陈宴的行军速度,想来不日就将抵达,咱们凤林城下了!”
慕容宿雪的目光,投向右侧的唐子瞻,原本凝重的神情更添了几分凌厉。
她身体微微坐直,右手从铜镇纸上抬起,指尖指向堂外,掷地有声地吩咐:“子瞻,你再安排人去轮流,巡视三面城墙!”
“绝不可懈怠,更不能掉以轻心!”
这一战关乎通天会的未来,必须严阵以待。
而由于凤林的地势,他们只需防三面,能够更加集中兵力.....
不过,慕容宿雪也深知,流民军的军纪素养很成问题,没人盯着就会消极怠工,需得时时有人鞭策!
唐子瞻闻言,黝黑的脸上不见半分迟疑,当即重重点头,瓮声应道:“遵命!”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膝上,语气恭敬却透着沉稳:“属下会将他们分好批次,无论白天黑夜,都会有人去巡视.....”
顿了顿,又继续道:“属下也会随时去视察的!”
慕容宿雪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寒光一闪,原本沉稳的语气陡然一扬,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一定要严防死守陈宴夜袭!”
说着,猛地一拍椅把,烛火被震得剧烈晃动,映得她脸上的线条愈发冷硬。
夜晚是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候.....
知兵者多数会选择以此为突破口,杀守城者一个措手不及!
尤其是在面对一座坚城时....
必须慎之又慎!
唐子瞻立刻站起身,双手抱拳躬身,沉声道:“属下明白!”
慕容宿雪微微颔首,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锋,又往前倾了倾身,一字一顿地补充叮嘱:“切记,任凭陈宴如何攻城,在外如何叫骂,咱们都坚守不出!”
随即,抬手按住桌案,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贯彻一个字,拖!”
只要内部不出问题,以凤林的坚固险要,再加上城内囤积的粮草,还有临近大河,有充足的水源,守半年不成问题!
在吐谷浑大军赶到之前,绝不可能给陈宴,任何的可乘之机!
慕容萤猛地抬眼,原本秀丽的眉眼间骤然掠过一抹狠戾,纤长的手指在膝头护膝甲片上,重重一叩,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她向前倾身,声音清亮却裹着刺骨的寒意,杀意凛然地补充道:“凡擅自出战者,不论将领士卒,皆斩!”
说罢,她抬手按在腰间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扫过堂外夜色,仿佛已将那些可能违令的身影纳入剑下。
如此特殊之时,必须要用重典。
“是!”唐子瞻应道。
慕容宿雪的目光,落在慕容萤带着锋芒的脸上,眼神稍缓,却依旧透着决断:“萤儿,多派些使者去给吐谷浑太子传信!”
随即,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在椅把上轻轻摩挲,沉声道:“请他们立即前来凤林合围!”
战场上时机瞬息万变,这种事宜早不宜迟.....
吐谷浑太子那边最好是,在陈宴三面攻城一日,精疲力尽后,率大军赶到,杀周军一个片甲不留!
慕容萤知晓此事的重要性,用力点头应道:“遵命!”
就在这时,她眼底的凝重稍稍褪去,掠过一抹狡黠的玩味,嘴角勾起一丝浅淡的弧度:“娘,女儿有一个小请求.....”
慕容宿雪见她神色突变,眉头微挑,扫了她一眼,抬手挥了挥,语气带着几分不耐,却又藏着纵容:“讲!”
慕容萤直起身,嘴角的弧度愈发张扬,原本英气的眉眼瞬间染上几分媚色,往前凑了两步,语调放得轻柔,却难掩其中贪婪:“要是咱们生擒了陈宴,还请娘将他赏给女儿.....”
说罢,伸手拨了拨鬓边的碎发,眼波流转间满是毫不掩饰的觊觎:“女儿真想瞧瞧,这盛名在外的魏国公,究竟是怎样的美男子!”
在百姓口中,那魏国公陈宴都快被捧上天了.....
说是什么年仅十八,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才华横溢,能征善战.....
慕容萤是真的想,尝一尝这种男人的滋味!
慕容宿雪看着女儿眼底的热切,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缓缓点头:“可以!若真能生擒他,便依你!”
话音刚落,眼中的纵容褪去,只剩浓得化不开的算计,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萤儿,倘若你能将他折服最好......”
尽管双方站在对立面,但慕容宿雪对陈宴的本事,却是极为的欣赏与认可.....
如此奇才如果能为己所用,对将来的大业就是如虎添翼、大有裨益!
慕容萤闻言,眼尾微微上挑,原本英气的眉眼,瞬间被摄魂夺魄的妩媚笼罩,抬手抚过鬓角,指尖带着几分慵懒的风情。
随即,她挺直脊背,眼底的狡黠化作志在必得的笃定,声音清亮却裹着勾人的软意:“娘放心,一定让他拜倒在女儿的裙下.....”
睡服一个男人还不容易吗?
唐子瞻垂手站在一旁,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慕容萤身上。
方才那番带着媚意的话落进耳里,再看她眼波流转间的风情,配上暗紫色盔甲,勾勒出的纤细,却不失劲挺的身段.....
他喉结猛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狠狠咽了口唾沫,连带着后槽牙都有些发紧。
唐子瞻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腰间的刀鞘,可眼角的余光却还在偷瞄——
这身盔甲本是冷硬之物,穿在她身上,反倒衬得她腰肢不盈一握,连转身时盔甲摩擦的轻响,都像是在撩拨人心。
唐子瞻追随慕容宿雪多年,看着大小姐从黄毛丫头长成如今这模样,早就暗生觊觎,只是碍于会主的威严,连半分心思都不敢露。
方才听她张口闭口要“拿下”魏国公,那副志在必得的媚态,让他心里又痒又酸,像有蚂蚁在爬。
“大小姐这勾人的身段.....”
“真是便宜了那陈宴!”
唐子瞻在心里暗叹,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腹蹭过粗糙的木鞘。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陡然从城墙方向炸开。
震得堂内烛火猛地朝一侧歪斜,几缕烛花“噼啪”迸落。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紧接着,“轰隆隆!轰隆隆!”接连不断的爆炸声接踵而至,像是惊雷在耳边炸响。
整座府衙的梁柱,都跟着嗡嗡震颤。
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地上的粮袋被震得滚出老远,连桌案上的茶杯都晃得叮当乱响。
脚下的地面更是隐隐起伏,像是有巨兽在地下翻动,站着还眼馋并YY的唐子瞻一个趔趄,连忙伸手扶住桌角才稳住身形。
慕容宿雪猛地从椅上站起身,绛红色劲装下的脊背绷得笔直,脸上的从容瞬间被诧异取代。
她死死盯着晃动的烛火,又侧耳听着窗外持续的巨响,厉声问道:“这是什么动静!”
“外边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屋顶又落下一阵灰尘,迷了她的眼。
慕容宿雪抬手挥开,心头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宛如惊雷的声音密集又猛烈,绝不是寻常意外。
一股强烈的不安顺着脊椎往上爬,让她指尖都泛起凉意。
唐子瞻当即抱拳:“属下这就去查探!”
话音刚落,已转身朝门口大步迈去。
可刚掀开堂前的棉帘,就见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冲了进来,韩秉烛一身盔甲沾满尘土,头盔歪在一边,脸上满是惊惶,刚进门就“噗通”一声差点摔倒,连滚带爬地扑到堂中,扯着嗓子嘶吼:“会主,大事不好!”
“周军杀来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手指着城外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城墙....城墙塌了!”
方才韩秉烛正倚在,城中了望塔的栏杆上,手里把玩着半截草棍,有一搭没一搭地瞥着,城外漆黑的夜色。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从墙根下炸开,震得了望塔的木架都剧烈摇晃。
韩秉烛手里的草棍“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扑到栏杆边往下看.....
就见城墙根处腾起冲天的烟尘,火光裹着碎石块往空中翻涌。
原本坚固的城墙像被巨斧劈过一般。
“哗啦啦”地往下坍塌,转眼就缺了一大段,露出黑漆漆的缺口。
慕容宿雪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没听清韩秉烛的话,猛地往前踏出一步。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尖锐,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狠戾与惊惶:“你说什么!”
“城墙....城墙塌了!”
韩秉烛手舞足蹈,好似在描述一个极其可怕的场景,又再次重复了一遍:“塌成了一摊碎石,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敢相信,城墙还能这样塌陷的.....
唐子瞻站在一旁,额头的冷汗“唰”地就冒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衣领,眉头拧成了死结,心里翻江倒海般惊涛骇浪:“这些时日,我领人加固了无数次城墙,怎会塌陷呢?”
唐子瞻可以确定,加固的过程中,他一直都盯着,绝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偷工减料.....
慕容萤踉跄着后退半步,手忙扶住身旁的桌角才稳住身形,秀眉紧蹙,眼中满是惊魂未定的诧异,嘴里喃喃自语:“那陈宴莫非真会,什么妖术不成?!”
他们打了那么久的枹罕,都没出现过这种夸张的状况.....
好好的城墙,为何会塌成这样呢?
匪夷所思啊!
慕容宿雪深吸一口气,眼底的惊惶瞬间被狠戾取代,直起身,绛红色劲装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周身的气势骤然凌厉起来:“取本座剑来!”
“本座要亲自去夺回失陷的城门,将周军逐出凤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