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允娴被沈落霞这番话堵得脸色青白交加,她素来只会凭着家世与宠信蛮横施压,哪里经得起这般绵里藏针的敲打?
沈落霞每句话都踩着宫规的边,却字字往“柔美人蓄意挑事”上引,那点弯弯绕绕她虽不能立刻拆解通透,可隐约她知道,她不能认这点。
“你少给本宫绕圈子!”方允娴用力一拍桌子,“沈良人当众辱骂上位,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柔美人便是有千般不是,也轮不到她一个良人指着鼻子骂!”
“贵妃娘娘莫急,本宫所言,皆是依着宫规,顺着事理。沈良人辱骂上位,固然有错,可这错从何来?柔美人明知她二人素有嫌隙,却在御花园那般人多眼杂之地,刻意拦着沈良人等她行礼,这不是蓄意挑起事端又是什么?若今日因着柔美人位份略高,便只罚沈良人,往后各宫嫔妃皆效仿此举,借行礼之名刁难低位妃嫔,这后宫之中,还能有片刻安宁?”沈落霞说着,将茶盏放回桌面,目光坦然地看向方允娴,“娘娘若真想整肃宫规,不妨从根源查起,而非只揪着一端不放,否则,怕是难以服众。”
两人各有说辞,互不相让,这事僵持住了。
春丝进来禀报道:“娘娘,周婕妤娘娘来了。”
“请她进来。”沈落霞淡然道。
如果可以,周婕妤并不想来趟这滩浑水,但皇后娘娘传了口谕,让她来主持公道,她不敢不来。
她一进来,就立刻向两人表明态度,“皇后娘娘听闻永福宫这边起了争执,皇后娘娘如此在静养,不便理事,但惦记着后宫的和谐,特意让妾身过来看看。贵妃娘娘、贤妃娘娘,都是平心静气的,别为了点小事伤了和气?”
方允娴见周婕妤来了,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指着沈落霞便嚷起来:“你来得正好,你听听,沈良人当众辱骂柔美人,证据确凿,贤妃却偏要扯什么‘蓄意挑事’,这不是明着护短是什么?今日若不严惩,往后低位份的都敢爬到高位份头上作威作福了,这宫规还有何用?”
沈落霞没接方允娴的话,只看向周婕妤,语气平和地道:“周婕妤既受皇后娘娘所托,便该知晓前因后果。柔美人与沈良人积怨已久,偏选在御花园人最多处拦着行礼,若说全无刻意,怕是难以让人信服。协理宫务,最要紧的是一碗水端平,若只论位份不论情理,倒显得咱们处事不公了。”
周婕妤被夹在中间,额角渗出细汗。她知道皇后让她来,为得是快点平息事端,不要传扬到御前去,扰了陛下的清净。
“二位娘娘的意思,妾身都明白了。贵妃娘娘忧心宫规尊卑,贤妃娘娘虑及处事公允,皆是为了六宫安稳。”周婕妤陪笑道。
方允娴和沈落霞皆抿唇不语,周婕妤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笑道:“依妾身浅见,沈良人当众失仪,罚俸三月,禁足永福宫半月,抄写《内宫规典》五十遍,算是小惩大诫;柔美人虽受委屈,却也该避嫌处未能避嫌,就罚俸一月,闭门静养,往后行事更需审慎。这般处置,既全了规矩,也顾了体面,不知二位娘娘以为如何?”
“周婕妤处置得当,便依着办吧,本宫无有意见。”沈落霞很清楚这样的处置,绝非是周婕妤做去的,是皇后余少云借着周婕妤的口说出来而已。
方允娴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撇撇嘴道:“既然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本宫还能说什么呢?哼。”
“事情既然处置妥当了,那就没妾身什么事了,妾身便先告退了。”周婕妤行礼,退了出去。
皇后让她来,哪里是为了主持公道,分明是借着处置这事,意在提醒她与贵妃、贤妃:即便她们暂掌宫权,终究还得看中宫的脸色行事。
方允娴重重“哼”了一声,再没多言,猛地站起身,裙裾扫过椅腿带起一阵风,转身便往外走。
廊下的日头落在她紧绷的侧脸上,眉宇间还带着没有消散的愤怒,脚步踏得金砖地咚咚作响。
沈落霞目光平静的望着门口,端起了微凉的茶盏,勾唇冷笑。
周婕妤带来的处置看似公平,实则处处藏着皇后的算计。
既没让沈良人伤了根本,又没让柔美人占尽上风,反倒借着这场罚处,悄悄将协理宫务的体面往中宫那边收了收。
“去瞧瞧沈良人,让她安分些,这半月的《内宫规典》抄得仔细些,别再给人抓了把柄。”沈落霞是不想维护沈朝雾。
对这个嫡妹,她厌烦至极,可是谁让她们都是沈家女,沈朝雾又住在永福宫,出了什么事,她这个主位会受牵连,沈家也会问责于她。
春丝应声退下,殿内只剩下窗棂透进的光斑在青砖上缓缓移动。
出了永福宫的周婕妤,往启元宫去了。
三月暮春的日头斜斜倚在西南天际,褪去了早春的料峭,也尚无夏日的灼人,只余一层温煦的光晕,照映在她身上,在地面上落下长长的影子,
进了启元宫,周婕妤恭恭敬敬向余少云屈膝请安,将永福宫之事一五一十地详述了一遍,末了,又小心觑着余少云的神色,轻声道:“妾身按娘娘的意思处置了,贵妃娘娘与贤妃娘娘,倒也都应下了。只是……”
“只是什么?”余少云半倚在榻上,手中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佛珠,垂着眼帘,让人瞧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周婕妤垂下头,道:“只是妾身瞧着,贵妃娘娘虽应下,可瞧那模样,心中怕是极为不满。贤妃娘娘面上平静,可妾身总觉得,她似乎也看穿了娘娘此举的深意。”
余少云勾唇一笑,那笑容里却透着几分冷意:“不满又如何?看穿又怎样?这后宫,终究还是本宫说了算。她二人暂掌宫权,便忘了自己的本分,今日之事,不过是给她们提个醒罢了。”
说着,她将佛珠搁在一旁,坐直了身子,“沈良人、柔美人之事,说到底只是个引子。本宫要让她们知道,即便本宫在静养,这后宫诸事,也都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往后,她们行事,可得掂量掂量。”
周婕妤忙恭维道:“娘娘英明,六宫事还是要娘娘坐镇主持,方能安稳无虞,旁人再怎么折腾,也越不过娘娘去。”
余少云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今日之事,你办得还算妥当,回宫歇着吧。”
“是,娘娘,妾身告退。”周婕妤起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