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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吾第七个电话打到裴雨颂公司的时候,裴雨颂终于忍无可忍地抄起桌子上的苹果,劈头盖脸地砸向了在总裁办公室里混迹了一个多星期的人。裴雪听头也不回,抬手接过苹果咬了一口。

“不上班就去辞职。”裴雨颂冷着脸说,“我这里不是联络中心。”

裴雪听穿着破洞牛仔裤和宽松的卫衣,这身老年风湿病预备役的装束和公司里的精英白领们格格不入。她拉着帽子缩在那张昂贵的马毛沙发上,手边摊着小零食和漫画杂志。

地板都被擦得光可鉴人的办公室,愣是被她造成了宅男基地。

“收留我一下怎么了?”裴雪听仰躺在沙发上,“我们年轻人就是这么容易迷茫,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想上班。你不想接电话,把他拉黑不就好了。”

裴雨颂拍着拔了电话线的座机,冷声道,“你以为我是傻子?”

裴雪听默然,忘了对面不是人。

“真不想上班就出国去玩,这个季节正好去马尔代夫,机票和签证秘书会帮你办。”裴雨颂矜持地抬了抬下巴,道,“别在我这儿碍眼,当谁都跟你似的,每天没正事干?”

裴雪听让亲哥一顿夹枪带棒的挤兑,最后还是秘书小姐来通知他会议进程,他才消停下来。裴雪听在宽大的沙发上滚了两圈,还是决定打开手机。

大量涌入的信息流差点把手机卡死。

她挑挑拣拣地把消息回了,手指一划,又有新消息进来。

【檀真】未读消息99+

裴雪听从最新一条消息慢慢往上滑。

【檀真】我走了,你回家吧。

【檀真】你讨厌我了吗?

……

【檀真】昨晚上下雪了,我把花都搬进来了,地上都是水。

【檀真】今天也不回来吗?

……

【檀真】已经修好了。

【檀真】你在哪,我一个人在家,跳闸了。

【檀真】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没有把你当做别人。

这是裴雪听窝在办公室的第八天,她八天没去特调局,也没回家,就把自己埋在办公室里慢慢发酵。反正这里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外卖随叫随到,换洗衣服也可以叫人买回来。

檀真发的消息繁琐细碎,给裴雪听一种被他抱着碎碎念的错觉。

她跳起来,拍拍自己的脸,这么多天第一次走出办公室。她顶着一众好奇窥探的视线走出大厦,仰头看见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的大雪,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裴雪听摸出手机,给檀真打了个电话,电话立刻就被接通,对面的人屏着呼吸没有说话。

“你在哪?”裴雪听知道陆吾不会不管檀真,无论如何,檀真都不至于冻死在京州冬天的街头,但她还是打了这个电话。

檀真犹豫着问:“你要回家了吗?”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裴雪听皱起眉,问:“我问你在哪。”

——

冬天是流感肆虐的季节,医院的输液大厅里人满为患,呼叫铃此起彼伏,护士们被支使得到处乱转,药水瓶子在推车里撞得乱响。

裴雪听在输液大厅的门边看见了檀真。

这么冷的天,他坐在风口吹得脸色发白,时不时低低地咳嗽两声。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被一家老小伺候的白胖小子,一群人簇拥着面团子似的小孩,争相投喂他吃喝。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一叠声地喊着“心肝肉”哄孙子吃饭,奈何心肝不给面子,一口都不吃。老太太连哄带吓地演累了,眼睛一瞥檀真这个身板单薄的小青年,人模人样地指使檀真给她让个座。

裴雪听远远地看着,檀真居然真的收起手机准备站起来。

“这是输液大厅,不是公交车,没有老弱病残专用座,谁还不是个病号了?”裴雪听叼着根没点的烟,一把将檀真按了回去,顶上老太太犀利的目光,“当然,您要是马上厥在这儿,我相信医院会给您安排个急救室。”

她说话实在是太难听,老太太的儿子立马就不乐意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

“我一向这么说话。”裴雪听一巴掌把伸手拉她衣角,试图劝她息事宁人的檀真抽了回去,不依不饶道,“跟不要脸的人说话,就得有不要脸的态度。”

好大儿立刻摔了粥碗。

“摔碗为号,有三千刀斧手准备砍死我啊?”裴雪听冷笑一声,“这可是医院,你想医闹?那我可要报警了。”

那一声不吭的小孩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把整个输液大厅搅得鸡飞狗跳。

裴雪听冷眼一扫,趴在小孩身上扭来扭去的小鬼僵住了。小鬼试探性地呲起尖利的白牙,裴雪听眯着眼睛看他,眼底金光流动,小鬼便屁滚尿流地跑了。

这番交锋并没有落到老太太眼里,她只见这没有公德心的小姑娘对着她的大孙子眼神不善,立刻就推搡着和裴雪听吵了起来。

护士站里配药的小护士听见动静,连蹦带跳地赶过来,把两个人都骂了一通。裴雪听一改方才飞扬跋扈的作风,低眉顺眼地认了错,然后拔了檀真的针把人领走了。

小护士气得跳脚,裴雪听嬉皮笑脸地把人塞上车,檀真也不反抗。

“这么烫,”裴雪听摸了一把他的额头,说,“把安全带扣上。”

檀真乖乖点头,也不问她要去哪。他病得难受,脑袋昏昏沉沉地想往裴雪听身上靠,却被安全带捆住。

“檀真,是故意生病让我心疼吗?”裴雪听随口问。

檀真抓着安全带愣了两秒,像是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正逢路口红灯,裴雪听耐心地等着他回复。这个问题隐隐带着羞辱,暗示檀真见不得人的小把戏。

“我没有。”檀真低垂着眼帘否认,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肯多说,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

裴雪听把车开到私立医院,温柔漂亮的护士小姐立刻接待了他们。抽血拍片一应俱全,很快檀真就被安顿进暖气充足的病房里输液。

檀真躺在病床上默默地计数药水滴落的数目,数到第两百二十七滴时,裴雪听推门进来了。檀真这才有机会仔细地端详她,她看上去除了穿着更随便单薄,倒是没什么变化。

“医生说你是病毒性感冒。”裴雪听拿出片子在他面晃了晃,“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在你们那个年代,得了这病基本上就是判了死刑。”

檀真静静地看着她。

“怎么不说话?”裴雪听挑眉。

“怕说错话,你又走了。”檀真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把我当替身?”

“我没有。”檀真拧着眉说。

“好啦,没有就没有吧。”裴雪听安抚性地拍了拍他没扎针的手,“手这么凉。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可怜啊,檀真?”

檀真蜷缩起身子,把滚烫的额头抵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地睡着了。

裴雪听凝视他不甚安稳的睡颜,心想,算了。

——

陆吾走在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隧道里。

头顶苍白的灯光照不透隧道的黑暗,视线里朦朦胧胧的。隧道两侧是被剖开的自然山体,岩石上刻着复杂狰狞的符文,再用朱砂填满。乍一看去,像是置身在巨兽红色的肠道中,令人胆寒。

陆吾走了十几分钟,才在一堵金属门前停下。金属门有三十厘米厚,内置精密的机械锁,需要三把钥匙按照顺序打开。如果钥匙或者顺序有丝毫不对,门里填充的火药能立刻把这条隧道炸塌。

陆吾轻车熟路地掏出钥匙打开门,更加阴冷的世界在他眼前洞开。

红色的丝线纵横交错,把门后的空间割裂成无数不规则的形状,每根红绳上都系着符箓和黄铜小铃铛。房间的正中央浇铸出离地一米四的柱子,端端正正地摆着一颗脑袋,上头扣着个玻璃罩子。

“你是谁?”安乐公主转着眼珠子看他,她现在也只有眼珠子能动。

“特调局局长,陆吾。”陆吾站在门口,并不靠近她,“久仰了,安乐公主。”

根据裴雪听传回来的情报,身体对于安乐公主而言只是“躯壳”,是她随时能抛弃的东西。而她切换身体的方法也相当简单粗暴,只要她的头颅彻底被摧毁,她的意识就会转移到新的身体上。

这个牢笼是专为她打造的,在这里她丝毫动弹不了,想撞碎自己的头更是无稽之谈。

“我想和你谈谈。”陆吾说。

“和我谈?让檀真来。”安乐笑着说,“他不来,我什么都不说。”

“你可以先听一听,再决定要不要和我谈。”陆吾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A4纸,慢慢道,“大徵厉帝元年,檀真七岁,青城观被下令剿灭,和他年龄相仿的一群孩子被送进钦天监。”

安乐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

“厉帝十二年,大徵帝都沦陷,檀真离开皇宫。这十二年里檀真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你——安乐公主,”陆吾顿了一下,道,“皇城大破的时候,你手里握着最后一支禁军,你想带他走,为什么?”

安乐的眼神缠绵妩媚,像是隔着江南水乡的蒙蒙烟雨,“因为我爱他啊。”

“不,是因为他的预言。有人告诉你,檀真能挽救大徵的江山,但是他没有和你走。”陆吾定定地看着她,“你一边逃离帝都,一边寻找他的踪迹。提灯天师这个名号就是这时传开的。”

陆吾那时远在昆仑,但根据后来他得知的情报,檀真过得相当不容易。他要躲避流寇乱民,要降服作乱妖魔,要超度无辜阴魂,还要躲避安乐公主党羽无休止的追捕。

还有护着那盏脆弱的灯。

安乐娇笑出声,阴森森的笑在密室里碰壁、折回,重叠在一起,显得愈发诡异。然而陆吾岿然不动,他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并不需要安乐开口。

“我那么爱他,他却恨我至此。”安乐又哭又笑,脸上的表情狰狞诡异,像是两半硬凑在一起的面具,“那盏长明灯能打通去往冥界的路,若有百万阴兵相助,何愁夺不回我大徵江山?”

陆吾没对她后半句话做出评价,他对给公主补习初中历史没有兴趣,“檀真不恨你。”

安乐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闻言呆呆地看着他。

“檀真从始至终,都没在心里给你留一亩三分地。他过得太累,没有心力恨你。”

陆吾转身离开密室,沉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合上,锁舌拧动、咬死。

——

医生给檀真挂了五六瓶药水,檀真输着输着就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裴雪听还坐在床边。

这人像是活在南半球,身上那点衣服拿去捂狗,狗都要嫌冷。但她不仅不冷,还把檀真冷冰冰的手捂得暖呼呼的。

几瓶药水的功夫,裴雪听已经弄明白了这人是怎么病的。

家里的变电箱短路,电线烧了,檀真弄了一晚上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第二天打电话给物业,碰上初雪,物业熟练地打太极,檀真就这么在没暖气的屋子里生挨了两天。

裴雪听一边岁月静好地给檀真塞了个暖水袋,一边打电话去把物业喷得狗血淋头。来换药水的小护士频频侧目,被她瞪了回去。

“你是想骂物业,还是想骂我啊?”檀真见她收了通话,才问。

裴雪听瞟他一眼,没说话。

檀真沉默半晌,说:“我七岁进钦天监,因为身负天眼,所以对阴阳之事非常敏感。但是大徵不重鬼神之事,老监正也因此非常厌恶我,经常将我关在藏书阁里抄书。”

裴雪听有种奇怪的感觉,檀真的脸色好像越来越难看,血色一点点从他的脸上褪下去。檀真说到这里,像是呼吸困难似的,扯开了领口的扣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长明灯……”

“好了,不要再说了。”裴雪听打断他,攥住他复又凉下去的手,“不能说的话就不要说。”

所谓不能说的话,一是谶言,是预未来之吉凶的预言;二是天机,不可泄露之事。

“有的事不是我该知道的,也不是你能说的。”裴雪听看着最后一点药水输完,按了呼叫铃道,“输完药水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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