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昏黄的灯火在牛油火把上摇曳不定,将萧羽孤寂的身影长长地拖在帐壁上。
他独坐案前,帐内弥漫着松脂燃烧的微呛气息和北地深夜渗入的凛冽寒气。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粗陶茶盏边缘,那粗糙的触感却丝毫未能将他从翻腾的心绪中拉回。
白寒那番掷地有声的“紫霄派纵与天下为敌”的誓言,如同雷霆重锤,狠狠凿穿了他心底最后一道冰封的堤坝。
一股暖流猛地奔涌而出,裹挟着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以前纵然紫霄派对他再好,始终萧羽并不能完全信任他们,也无法彻底将他们视作自己人,但和白寒谈了这一次,他内心里,算是彻底认可了紫霄派这些人,真正接受了白寒这个师兄。
心中暗暗决定,紫霄派既然不负他,他亦然不会辜负紫霄派。
不过,他还是不打算将自己就是萧羽的真相告诉师兄白寒他们,因为目前他的实力虽然已经不惧仙帝中期以下包括仙帝中期的任何对手,但仙帝后期以上的高手对他来说依旧是巨大的风险和威胁,萧羽不希望连累他们。
只待他突破仙帝后,再告诉吧。
“麾主。”帐外亲卫的声音低沉,突兀地划破了帐内死水般的沉寂,“王西、孙应、叶千、陈阳四位都统求见。”
萧羽眸光微动,如深潭泛起一丝涟漪:“进。”
帐帘“唰”地被掀开,吹进一股帐外的冷风与霜气。
四道挺拔矫健的身影疾步而入,步履带起一阵甲叶轻响。
正是宁溪她们。
王西、孙应、叶千、陈阳是她们四个如今的化名,四女也变化成了男子模样。
褪去了亲卫的贴身软甲,换上制式沉重的玄铁都统战袍,她们眉宇间已被战火与风雪淬炼出地仙将领特有的凛冽锋芒,锐利逼人。
只是此刻,那刻意压低的帽檐下,眼底泄露出的一丝焦灼,如同冰面下的暗流,终究没能完全掩住。
“你们深夜来此,有什么事吗?”萧羽见状后问到。
袍袖看似随意地一挥,一道无形的禁制如透明的琉璃罩子,“嗡”地一声轻响落下,瞬间隔绝了内外声息。
“师兄,今天军营里来了一群人。”宁溪化作的王西出声说道。
“你们看到了?”萧羽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如铁。
四女点了点头。
周英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指尖因后怕而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人,幸亏叶茜姐姐及时拉住我,不然我就差点喊人了!”
她声音带着压抑的惊悸:“那人……好像是当年扶摇宗的核心弟子,陈玄!”
青阳的嗓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好在我们及时反应过来,没有理会,像水滴入海般混入了路过的巡营队列,避开了正面对视。他们……应未察觉异常。”
她的话语虽稳,紧握刀柄的手却泄露了紧绷。
萧羽听到她们的话,却是放心下来,四女很聪明,并没有暴露。
“萧羽,你可还安好?”叶茜一步踏前,关心问道。
“无碍。”萧羽唇角掠过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随即将白寒所言关于那十二人此行目的——“验明正身”之事,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瞬间,四女脸色剧变!
宁溪“咔”地一声攥紧了拳甲,玄铁指套挤压着指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六条阴沟里的老狗……竟把爪子直接伸到营里来了!师兄,这十二尊瘟神杵在这儿……”
“一切照旧。”萧羽截断她的话,声音沉凝如万载磐石,带着一股难掩一眼的沉稳,瞬间压下了帐内弥漫的惊惶,“以前怎么做的,以后还是怎么做,该练兵,练兵!该巡防,巡防!你们的‘千幻面’经得起仙帝境以下的任何探查,平日里少与他们打照面便是。”
他叮嘱道:“记住,你们现在就是烈阳军都统,名叫王西、孙应、叶千和陈阳,和凡尘世界没有一点关系。”
四股紧绷的气息缓缓松懈下来。
四女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的不安被强韧取代,齐齐点点头:“我们明白了。”
“行了,都先回去吧。”萧羽说道。
沉重的靴子踏在冰冷硬地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如同紧绷的弓弦松开。
不多时,刚平息的禁制再次泛起微澜,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
一道身影如融化的夜色般侵入帐中,无声无息。
叶依水身着勾勒出纤秾合度曲线的玄色劲装,灯影在她身上流淌,如暗夜精灵。
她瞥了眼帐门方向残留的气息,柳叶眉倏然蹙起,带着一丝探究的冷意:“那四个都统,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来此作甚?”
声音里带着惯常的挑剔。
“听闻新来了‘贵人’,按捺不住好奇罢了。”萧羽端起冰冷的茶盏,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过,语气平静无波。
“真是多嘴!”叶依水冷嗤一声,径直走到案前,双臂环抱,玄铁战甲细密的鳞片在昏黄灯火下泛着幽幽冷光,如同她此刻的眼神,“区区都统,也配过问这些?你该狠狠申饬!”
她并不知道宁溪四女跟萧羽的关系。
萧羽无奈摇了摇头,问她突然来此,有什么事,深更半夜,也不怕人说闲话。
叶依水眼波斜斜睨了过来,带着一丝刻意的揶揄,“怎么,怕我深夜入帐……败坏了宁麾主你清名?当初你在我身上……那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嘴上戏谑着,灯影却清晰地映出了她耳根迅速蔓开的一抹极淡、极诱人的绯色。
萧羽失笑摇头,挥手间更加厚重的禁制再次布下。
气机被彻底隔绝的刹那,叶依水脸上的戏谑瞬间消失无踪,神色陡然沉凝如水,眸中寒光四射:“乔飞宇那十二个人不对劲,尤其是那六个凡尘飞升上来的东西……他们看你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针,阴冷得很!”
萧羽默然点头,将“验身”的真相再度低沉而清晰地复述。
“果然!”叶依水眸中寒星骤然爆溅,左手闪电般并指如刀,在颈间凌厉地虚空一划,带起一道冰冷的劲风,“要不要找个机会,全埋进万年雪原喂霜狼!我和全叔来动手,保管干净利落,连一粒骨渣都找不到!”
杀气森然,宛如实质。
“别胡来。”萧羽骤然探手,一把抓住她抬起的手腕,力道不重,“这里是仙界烈阳军大营,不是凡尘世界,他们个个身份来历不凡,不是目前我们能动的。”
“那就眼睁睁任他们像秃鹫一样在营地里盘旋,死死盯着你?”叶依水皱了皱眉道,明显有些不满。
“等。”萧羽低声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叶依水抿了抿嘴有些不爽地问道。
萧羽笑道:“快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要稳住,莫露破绽。”
“行吧,我知道了。”
叶依水闷哼一声,靠在他坚实的怀里,额头抵着他冰冷的肩甲,硬硬的战甲硌着她的额头,却带来奇异的安心。
这短暂的温存如同偷来的时光,片刻后,她终是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帐外更浓重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
翌日,晨光熹微,艰难地刺破摩罗城上空厚重的铅灰色云层。
客帐外,钱戈与孙弓早已垂手恭立,在料峭的晨风中冻得鼻尖发红,却努力挤出满脸谄媚的笑意,对着鱼贯而出的乔飞宇等人躬身行礼,腰弯得几乎贴到膝盖:“诸位贵人安好!麾主体恤诸位贵人一路车马劳顿,特意令末将等在此恭候,引路带各位公子和小姐领略一下咱们摩罗城的特色……”
钱戈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声音甜腻得几乎能滴下蜜油,“这北疆苦寒之地,没多少乐子,但却别有一番风情特色,万望赏光,万望赏光啊!”
乔飞宇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唰”地一声展开手中的描金折扇,恰到好处地遮住半张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缝里透出傲慢与不耐:“呵,还算他识相。带路吧。”
身后那群锦衣华服的男女们闻言,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或者满含轻蔑与嘲弄的眼神,嗤笑声几乎压抑不住,随后在钱戈孙弓二人的带领下,浩浩荡荡,踏着石板路上的薄霜,向着城门方向迤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