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银线。
李红梅和周晓白一前一后进了屋,谁也没点灯。
“你先洗吧。”李红梅把搪瓷盆放在地上,水声哗啦一响。
周晓白没说话。她站在月光里,慢慢解开辫子。
头发散下来,那股粪池的气味就更加明显了。
她突然抽了抽鼻子,眼泪就掉下来了,但没出声,只是肩膀轻轻抖着。
李红梅在黑暗里摸到自己的毛巾,递过去:“哭啥?不是你自己要去的?”
“我没哭。”周晓白说,声音却带着水汽,“就是眼睛疼。”
李红梅嗤了一声,开始解自己的辫子。
头皮一紧,才发现白天的粪点子已经干结了,把头发绺都粘在了一起。
她咬着牙一根根扯开,扯得眼眶发热。
“明天还去吗?”周晓白突然问。
搪瓷盆里的水晃了一下。
李红梅没立刻回答,她把毛巾浸湿,水立刻变成了淡黄色。
“去啊。”她终于说,声音闷在毛巾里,“不去干啥?让人看笑话?”
周晓白在月光下脱下外套,小心地抚平袖子上的褶皱。
那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现在袖口沾了一圈洗不掉的黄渍。
她突然把脸埋进衣服里,擦了擦眼泪。
“给。”李红梅从枕头底下摸出半块香皂,“用香皂洗洗,就没味道了。”
周晓白借过香皂:“呀,这么好的香皂!”
“这可是灯塔牌香皂!”李红梅笑道,“省里才能买得到……”
“这,这太珍贵了……”周晓白不舍得用,递了回去。
“香皂再珍贵,也没咱们的革命友谊珍贵!”
李红梅说道,“毕竟,咱们也是一起挑过粪的同志了!”
说完,她自己倒是“噗嗤”一乐。
周晓白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笑得越来越大声,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们轮流洗漱,一盆水换了三次,最后变成了浑浊的浅褐色。
夜深了。
炕上的苇席发出细碎的声响,两个姑娘翻来覆去像烙饼。
“红梅……”周晓白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窗外的月光,“你以后咋打算?”
李红梅盯着窗户上的一道裂缝:“能咋打算?听组织安排……你呢?”
月光移到了周晓白的脸上,照出她微微发亮的眼睛:“我想考医学院。”
“就你?”李红梅噗嗤一笑,“见条蛆都能吓哭。”
“今天那条蛆……”周晓白认真地说,“我仔细看了它的构造。理论上说,蝇蛆的消化系统……”
“停停停!”李红梅抓起枕头砸过去,“大半夜的!”
枕头落在两人中间,激起一小团灰尘。
周晓白突然小声说:“其实我骗了大家。我爸不是医生,是医院锅炉房的。”
李红梅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
“他总说,医生白大褂的兜里,装着人命。”
周晓白的声音更轻了,“我就想摸摸那样的兜。”
窗外,一只夜鸟突然叫了几声。
李红梅慢慢把枕头拉回来,拍了拍灰。
“我呢子大衣的兜……”她突然说,“以后借你摸。”
周晓白笑了,月光下露出一排小白牙:“你有呢子大衣?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李红梅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月光在她脸上投下窗棂的阴影:“我爸是纺织厂的工程师。”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去年……被划了右派。”
周晓白的笑容僵在脸上。
“为啥?”
“说他设计的呢料’追求时髦,脱离群众’。”李红梅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厂里贴的大字报说这是……小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月光移到了炕桌上的搪瓷缸上,缸底还剩着半口水,微微发亮。
周晓白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李红梅的手腕。
“红梅……”
“没事!”李红梅岔开话题,“哎,你发现了没有……”
“发现什么?”周晓白问道。
“那个林川队长,一点儿也不像农村人!”
“不像农村人?”
周晓白眨了眨眼睛,月光下她的睫毛投下一片细碎的阴影。
“你瞧他说话那劲儿……”
李红梅翻过身来,声音压得更低了,“什么’合理密植’、’氮磷钾配比’,一套一套的,农民说话哪有这么专业的?”
周晓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看人的眼神也不一样……”
“对吧!”李红梅支起胳膊,“我瞧见他抽烟,那姿势……”
月光悄悄爬上了窗台,照出两个姑娘凑在一起的剪影。
“还有他教咱们用粪勺那会儿,”
周晓白轻声说,“明明是个粗活,可他讲得跟做实验似的,先搅匀,再轻舀……”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辫梢,声音突然轻了几分。
“可不是?”李红梅翻过身来,突然促狭地笑了,“哎,你脸怎么红了?”
“胡说什么!”周晓白慌忙把脸埋进枕头,露出的耳尖却红得透亮,“都没点灯,你怎么能看到?”
“我就是能看到!”李红梅突然凑近,“他教你用粪勺的时候,是不是抓了你的手腕?”
她学着林川示范时的动作,手指轻轻托住周晓白的腕子。
“别闹!”周晓白猛地抽回手,却忍不住小声补充,“他,他隔着袖子抓的……”
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林川手上厚厚的茧子。
可看着他的指甲缝,却总是干净的。
月光透过窗纸,在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红梅眯起眼睛:“周晓白同志,你有问题。”
“你才有问题呢!”周晓白攥着枕头角,“你上课的时候,好几双眼珠子都在盯着你……”
“那是对知识的渴望!”李红梅笑了起来,“说真的,这林队长长得还挺帅,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娶媳妇儿……”
“呸!不害臊!”周晓白把滚烫的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人家林队长是革命干部,你、你少胡说……”
李红梅突然支起身子,月光在她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我看你给他递毛巾时,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那是累的!”
周晓白猛地抬头,却见李红梅正学着她当时的样子,捏着嗓子细声细气:
“林队长…您擦擦汗……”
“李红梅!”周晓白急得要拧她,却听见窗外传来脚步声。
有巡夜的民兵经过。
脚步声在窗外顿了顿。
月光把剪影投在窗纸上,似乎在低头点烟,火柴“嚓”地一亮。
周晓白死死攥着被角,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屋子都能听见。
直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长舒一口气。
“革命干部也要娶媳妇啊……”
李红梅突然轻声说,“听老吴头说,林队长老厉害了……”
周晓白望着窗纸上残留的剪影,小声说道:“不知道哪儿厉害……”
李红梅突然“噗嗤”笑出声:“你说他会不会是……”
“是什么?”
“我是说……”
李红梅的声音几乎变成了气声,“会不会是上头派来的?就像《青春之歌》里写的那种……”
“《青春之歌》?那是什么?”
“你没看过?《北京文艺》都连载半年了!”
李红梅一骨碌爬起来,苇席发出“咯吱”声响,“就是讲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的故事……”
周晓白突然捂住她的嘴:“嘘——”
两人屏息听着窗外的动静。
夜风拂过草垛,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李红梅凑到周晓白耳边:“书里的卢嘉川,表面是教书先生,其实是地下党……”她的手指在炕席上画着圈,“林队长教咱们用锄头那架势,像不像……”
“胡说!”周晓白猛地拽过被子,却把李红梅也裹了进来。两人在被窝里闷声说话,活像两只鼓噪的鹌鹑。
“你瞧他腰上那道疤……”
“你连腰都看见了?!”
“呸!是他弯腰修锄头,无意间瞥见的……”李红梅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他懂的好多,还是个神枪手……”
周晓白的心突然“怦怦”跳起来。
“说不定是留学回来的……”李红梅越说越起劲,“就像《远离莫斯科的地方》里……”
“李红梅同志!”周晓白突然正色,“你这是小资产阶级浪漫主义倾向!”
话刚出口,自己先“噗嗤”笑了。
月光西斜,两个姑娘的笑声渐渐变成均匀的呼吸声。
……
最近几天,林川总感觉怪怪的。
先是仓库里的农具变得格外整齐:锄头铁锹按大小排列,连锈迹斑斑的镰刀都磨得锃亮。
他分明记得这些活计排在后天的劳动日程上。
接着是记工本上的字迹突然工整起来。
往常歪歪扭扭的“粪肥”二字,现在写得横平竖直,页脚还多出个小小的向日葵图案,铅笔印子描了又描。
最奇怪的是前天傍晚。
他蹲在田埂上修锄头,听见身后脚步声窸窸窣窣。
回头看见周晓白抱着个搪瓷缸子站在三步开外,见他转身差点把缸子摔了。
“给、给您送水……”
她声音比蚊子还小,“李红梅说…说修工具费嗓子……”
“修工具……费嗓子?”
林川脑袋有点懵。
周晓白也反应过来,脸“腾”地涨红,转身就跑。
林川困惑地挠了挠头。
缸子里的水不凉不烫,漂着两片野薄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