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皇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扎向沈禾的要害。
他已经为她铺好了所有的路,设好了所有的陷阱。
无论是承认还是否认,她都将落入一个“野心勃勃,水性杨花”的罪名里。
李总管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几乎可以预见,下一刻,龙颜大怒,血溅五步的场景。
然而——
沈禾,却缓缓地,抬起了头。
没有半分畏惧。
没有半分退缩。
那双清澈如古井的眸子,就这么直直地,撞进了皇帝深不见底的龙目之中。
针尖对麦芒。
帝王的威压,与少女的孤勇,在空中无声地对峙。
皇帝的眉头,倏然拧紧。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了。
上一个敢这么看着他的人……
是沈藜琴。
是那个惊才绝艳,风华绝代,最终却决绝离他而去的女人。
是沈禾的亲姑姑。
像。
太像了。
眉眼间那股不肯服输的倔强,骨子里那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清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皇帝的眼中,原本酝酿着滔天的怒意。
却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只余下,一丝复杂难辨的……恍惚。
那股几乎要将沈禾碾碎的磅礴压力,悄然消散。
就在这时。
沈禾,缓缓垂下眼帘。
那紧绷的、如弓弦一般的对峙,瞬间瓦解。
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碎的沙哑。
“陛下。”
“曾经。”
“臣女是将一颗真心,完完整整地,捧到了三殿下的面前。”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段不堪的过往,每一个字都沾染着血腥气。
“臣女也曾以为,自己收获的,会是倾心相待。”
那双平静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是痛,是恨,是滔天的怨。
“可是……”
“当臣女的这颗真心,被自己最爱的人,和自己最亲近的妹妹……”
她的声音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亲手撕烂,揉碎,再狠狠地踩在脚下的时候……”
她猛地抬眼,这一次,眼中是血红的质问。
“陛下!”
“他可以不喜欢臣女,可以不接受臣女!”
“但是他为什么要带着臣女的妹妹,一起来背叛臣女?!”
“陛下,换了是您!”
“这样的人!”
她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还……能……嫁……吗?!”
最后那个“吗”字,带着无尽的悲怆与决绝,重重地砸在御书房冰冷的地砖上。
她随即又低下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太后寿宴上,臣女方才知道此事。”
“可当着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的面……”
“臣女不能说,是因为我自己的亲妹妹,污了沈家的门楣。”
“臣女更不能,当众拂了太后娘娘的恩典。”
“所以,臣女只能选。”
皇帝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伏在地上的那个纤弱的背影,眼中的审视,终于被一丝难以言说的动容所取代。
原来……是这样。
这番话,比任何巧舌如簧的辩解,都来得真诚,来得惨烈。
那种被至亲至爱之人联手背叛的痛楚,即便是他这个九五之尊,也能感同身受。
但,帝王的心思,永远不会停留在感动上。
他收敛起所有外泄的情绪,声音重新恢复了冰冷与漠然。
“既如此。”
他缓缓开口,新的问题,如同一柄新的利剑,再次悬在了沈禾的头顶。
“那为什么……”
“选择景迟?”
这个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御书房的空气里。
比刚才质问她野心,还要来得致命。
因为,选择一个傻子,本身就是一件最不合理,最引人遐想的事情。
李总管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那个伏在地上的瘦削身影,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然而,沈禾却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伏在那里,仿佛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半晌。
她才缓缓地,再一次抬起了头。
这一次,她眼中滔天的恨意与悲怆都已褪去。
只剩下一种近乎于死寂的平静。
“陛下。”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可否容臣女,给您讲一个故事?”
皇帝眉峰微动,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无声的默许。
沈禾得到了许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
“当年,臣女与家妹沈娇,一同在云山书院求学。”
“臣女与她虽同为嫡出,境遇却大相径庭。”
“她有母亲单氏和单家作为倚仗,又有雅安郡主这等金尊玉贵的闺中密友。”
“在书院里,自然是众星捧月,风光无限。”
“而臣女……”
她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是个没了母亲,又不讨父亲喜欢的孤女罢了。”
皇帝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沈禾没有看他,只是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雅安郡主向来不喜欢臣女。”
“再加上家妹在旁时常有意无意的挑唆……”
“终于有一次,她们寻着了机会。”
“就在书院的荷花池边,雅安郡主带着一众贵女,将臣女团团围住。”
“她们说着最刻薄的话,用最鄙夷的眼神看着臣女,然后……”
“狠狠将臣女推下了水!”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可那攥紧的,指节发白的手,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陛下,臣女……并不会水。”
“那池水冰冷刺骨,灭顶的窒息感,臣女至今记忆犹新。”
“臣女在水里挣扎,呼救。”
“可岸上的那些人,那些平日里与我一同听学的同窗,只是冷漠地看着。”
“雅安郡主放了话,谁敢救我,就是与她为敌。”
“于是,再无人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