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周清来和周舜准时抵达老宅。
这次出来接他们的不是生活秘书,而是老爷子的贴身警卫,神情肃穆,一言不发地将他们引了进去。
穿过几重寂静的院落,来到书房外。
警卫推开门,示意他们进去。
书房内墨香淡淡,周老爷子正站在宽大的红木书案后,俯身挥毫泼墨,神情专注,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周清来和周舜互看一眼,不敢出声打扰,只得屏息静气,垂手站在一旁,目光投向那幅即将完成的画作。
画纸上,嶙峋的山峰陡峭,一名年轻的战士正屹立于一块巨石之上,身体微微后仰,奋力吹响手中的冲锋号。
笔触苍劲有力,勾勒出战士衣衫的破旧和身影的决绝,背景是硝烟与远山,气氛悲壮而雄浑。
老爷子运笔如飞,最后勾勒几笔,然后提笔蘸墨,在画纸一侧空白处,以铁划银钩的笔法题下一首五言诗:
“号角裂苍穹,
孤峰映日红。
血沃腰岭土,
魂铸九州同。”
落款,盖章。
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刚看到两人,将笔搁在笔山上,语气平淡:“来了?坐吧。”
周清来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爸,您这画画的是越来越好了,意境、笔力,都炉火纯青了。”
他仔细端详着画,“您这画的是……当年打鬼子时的一场战役?”
周老爷子目光重新落回画上,眼神变得悠远,缓缓道:“腰子岭阻击战。我们营的任务,就是钉死在那里三个小时,一步不能退,给兄弟部队破袭日军铁路线争取时间。”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别小看这三个钟头。我们两个连队,打到最后,伤亡……九成以上。”
“九成?!”周清来和周舜都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数字远超他们的想象。
“哼,”周老爷子冷哼一声,扫了他俩一眼,“你们是电影电视剧看多了,觉得鬼子都是泥捏的?当年的胜利,每一寸土地,都是拿命换来的,拿血浇出来的!”
他抬手指着画上那个吹号的战士,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打到后来,我们整个排,就剩下我和刘贵浩——就是他。为了吸引鬼子火力,掩护我这个排长撤下去,他主动站出来,爬到最高处,把冲锋号吹得震天响……鬼子们的枪口全冲他去了……”
老爷子沉默了片刻,书房里落针可闻。
周舜赶紧接话,语气带着讨好:“爷爷,您是福大命大,老天爷保佑……”
话未说完,就被周老爷子猛地打断,他浑浊的老眼里射出锐利如刀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福大命大?我他妈还不如当初就死在腰子岭上!也省得活了这么大岁数,眼睁睁看着!看看周家都出了些什么东西!一帮国之蠹虫!社稷之蛀米大虫!”
他越说越怒,猛地转身,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红墙阴影》,狠狠摔在书桌上,发出“啪”一声巨响,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
“我说你们,你们还不服气?!还不以为然?!”老爷子指着那本刺眼的书,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不服你们就自己看看!看看我的好孙子周彬都写了些什么!这上面一桩桩、一件件,是不是真的?!啊?!”
他猛地一拍桌子,声若雷霆:“这些事!这些勾当!要是搁在我们当年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放在任何一个地主老财、资本家买办身上,老子当场就能掏出枪来毙了他!绝不容情!”
周清来和周舜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脸色发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书房内,只剩下周老爷子粗重的喘息声和那本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书,静静地躺在桌上。
······
京城时间上午十一点,曼谷正是上午十点。
阳光透过酒店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周彬从凌乱的酒店大床上醒来,脑袋一阵宿醉后的抽痛。
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瞥见身边躺着一个小麦色肌肤、头发凌乱的女人,光滑的后背对着他,还在熟睡。
这是昨晚在夜店里勾搭上的,一场用酒精和荷尔蒙堆砌的短暂狂欢。
回忆昨晚的放纵,周彬心里非但没有满足,反而涌起一阵更深的空虚和腻烦,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闷得慌。
他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毯上,走进浴室。
关上门,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尼古丁略微压下了那股不适。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顶着乱糟糟黄毛、眼神涣散、脸色苍白的自己,忽然间,两个女人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第一个是珍姨。
想起那些背德的、荒唐的过往,周彬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露出痛苦和厌恶交织的神情。
他在那本书里捅破了那么多家族的隐秘,唯独将他和珍姨的那一段不堪彻底隐去。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尽管他内心深处几乎确信杀害父亲的凶手很可能就是珍姨,但他却无法亲手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是出于对那段畸形关系的愧疚?
还是潜意识里,不想让已经死去的父亲在世人眼中再戴上一顶由亲生儿子赋予的、耻辱的绿帽子?
他说不清,只觉得那是一种刻骨的羞耻和肮脏,连曝光都是一种更深的玷污。
他烦躁地掐灭烟蒂,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凉水狠狠冲了几把脸,试图浇灭心头的躁动。
水珠顺着他枯黄的发丝滴落,他盯着镜中那撮扎眼的黄毛,越看越觉得刺目,像一种低劣而可笑的伪装。
忽然,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猛地打开浴室储物柜翻找,从里面翻出了一把酒店提供的简易剪刀和一个电动推子。
他通电,推子发出嗡嗡的声响。
没有任何犹豫,他对着镜子,用那剪刀粗暴地铰断了长的头发,然后用推子贴着头皮,胡乱地推了起来。
头发一绺绺掉落,白色的头皮显露出来。
手法业余,推得坑坑洼洼,仿佛被狗啃过一样。
但他看着镜中那个逐渐变得光秃、甚至有些狼狈滑稽的脑袋,心里那股憋闷和躁动却奇异地平息了不少,仿佛褪去了一层虚假的外壳,反而获得了一丝短暂的轻松。
就在这莫名的平静中,另一个女人的形象浮现出来——昨天那位出版社的苏雯主编。
她穿着得体,说话专业又不失分寸,眼神清澈,和他周围那些或是谄媚或是放纵的女人完全不同。
她身上有种“正经”和“安稳”的气质,那种他几乎从未在自己混乱生活中接触过的“正常”,莫名地让他感到一种罕见的安心和向往。
他擦干头和脸,看着镜中那个顶着一颗参差不齐光头的自己,忽然拿起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找到了苏雯昨天留下的名片,按照上面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传来苏雯那专业而清晰的声音:“您好,这里是南风文化出版社,我是苏雯。”
周彬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有点诚恳:“苏主编,是我,周彬。”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昨天不是说,可以考虑继续写书的事情吗?我……我昨晚想了一夜,确实有点新的想法……待会儿想跟你聊聊,详细说说?”
没等对方完全回应,他立刻接着提议,语气比昨天诚恳了许多:“一会儿我请你吃个午饭吧?就你们出版社楼下那家西餐厅,你看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