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一声铜锣,仿佛从幽冥深处敲响,骤然打破‘悬尸鬼林’的死寂。
它空洞,贯透,在灰白的鬼雾中荡起涟漪。
这里…几乎没有光线。
视线所及,全是扭曲的枯树。
畸形的枝桠,仿佛僵死的鬼爪,伸向灰蒙蒙的穹顶,连绵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海。
灰白鬼雾,在密不透风的鬼林间翻涌,将那一棵棵枯树的轮廓,遮掩得更加模糊,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鬼。
“当…!”
铜锣声更近了。
阴风吹过,鬼雾翻腾,恍若一锅煮沸的浓汤。
一片片陈旧泛黄的纸钱,纷纷扬扬,从鬼雾中飘落下来,伴随着的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哭丧声,若有若无,时断时续,令人头皮发麻。
一支队列…从那翻涌的鬼雾中…走了出来。
首当其位,一黑一白。
白的敲铜锣,黑的抱铜镜。
紧随其后,是四名披麻戴孝的无面女尸。
她们提着竹篮,动作僵硬又整齐,将大把大把的纸钱抛向空中,簌簌飘落。
再后面,十二只身躯高大的墨尸,面部戴着铜钱串成的面罩,肩上扛着一架庞大的车乘…或者说,那更像是一具敞口巨棺。
车乘两侧,各有四具灰尸,扛着比它们自身还高大的漆黑幡旗。车乘之后,又是四名同样无面的孝女,抛洒纸钱。最末尾,是一支没有半点生气的鬼乐班。
这支队列,显然正是将江蝉从芦岗村带离出来的…先尸之乘!
此刻,它们在悬尸鬼林中如履平地般,沉稳前行。
车乘之上,那具‘先尸’,仍然一动不动地伫立其中,仿佛一尊蜡像,或者雕塑。
整支队列,
朝着鬼林的最深处行进。
灰白色的鬼雾,越来越浓,几乎凝成实质。
它们穿过一片嶙峋怪石形成的天然隘口,进入了一处被山林环抱的山谷。
山谷之内,
一座座石柱与石塔拔地而起,密密麻麻,难以计数。
它们像极了寺庙中那种…林立的经幢或者舍利塔,却散发着污秽的鬼气。
两侧陡峭的山壁上,开凿着大大小小的石窟刹院,状若蜂巢般,黑咕隆咚深不见底,只有阴沉沉的风吹着鬼气呜咽。
先尸之乘…缓缓穿过这片,由石塔和石窟构成的死寂山谷,一直走向最深处。
在那座巨大的山壁上,开凿着一片最为庞大,也最为阴森的刹院群。而在那片刹院群的中心位置,赫然张开着一个巨大洞窟,恍若巨鬼之口,幽深恐怖。
‘先尸之乘’没有丝毫停顿,它们径直踏入那深不见底的洞窟之中。
穿过之后,
却又别有洞天!
庞大的穹顶,耸入黑暗。
四周的洞壁之上,塑满了形态各异的佛像,它们或坐或卧,或金刚怒目,或手持法器,或菩萨低眉,或罗汉狰狞…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数量之多,何止万计!
其中,有一百零八尊佛像尤其庞大,如同山峦般耸立在壁龛之中。
它们或慈悲,或狰狞,或痛苦…栩栩如生,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看上去并非庇佑众生的神佛,而像是被禁锢于此的魔罗!
从这一百零八尊巨佛的手中,各自延伸出一条蛟蟒般的粗大锁链…一百零八条锁链,从四面八方汇聚,全部连接在洞厅中心…那座擎天巨柱般的佛塔之上,它们连接到佛塔每一层,向外高高翘起的檐角上。
在那些檐角之下,还各自悬挂着一只沉寂的铜铃。
此刻,阴风阵阵,铃声细碎,在死寂中更显诡异。
更加令人震撼的是,在那巨大佛塔之下…跪着难以计量的鬼物,它们形态各异,有的枯槁如柴,有的肿胀腐烂,有的半身白骨,有的浑身脓血…但此刻,它们的动作完全一致…
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前伸,姿态卑微至极,恍若朝圣,又仿佛是在等待审判的死囚!
它们以那巨塔为中心,一圈圈扩散开去,数量简直无法估量……
?郎在芳心处~
?妾在断肠时~
?委屈心情有月知~
?……
空灵,幽怨的戏腔,在这宏大而空洞的洞厅中,缥缈回荡。成千上万只灯笼鬼,散发着绿幽幽的惨淡冷光,环绕着那巨柱佛塔,漫天飘荡。
那些绿幽幽的冷光,映照出洞壁上的万佛邪刻,投下一片片扭曲跳动的阴影,将整个洞窟渲染得如同森罗鬼域。
在这万千绿幽幽的灯笼鬼之中,四盏血红色的灯笼异常醒目,它们各自被一只惨白的女人断臂,高高挑起。
两前两后,拱卫着一架红恹恹的囍轿,漂浮在半空中,绕着巨塔缓缓飘荡……
?相逢不易分离易呀~
?弃妇如今悔恨迟~
?……
咿咿呀呀的鬼戏声,愈发清晰。
万千盏绿幽幽的灯笼,映照着下方一圈圈跪地朝拜的鬼,也映照着那一支‘先尸之乘’的队列…穿行在那跪拜如潮的万鬼之间,像是一叶舟,分开死寂的海。
它来到了洞厅中心…来到那座被一百零八条巨大锁链封锁的擎天佛塔之下。
队列,停下了。
呜……
一阵阴风吹过。
“叮铃铃…叮铃铃…”
檐角下那些沉寂的铜铃摇晃,细碎的铃声在死寂中荡开。
佛塔最底层,那扇尘封的木门,发出了一声艰涩的声响。
“吱呀……”
它,缓缓的,向内打开了。
门内,是纯粹的黑暗,浓稠如墨汁,死寂无声,散发着一种空洞又深邃的虚无感,仿佛那扇门后,通向的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先尸之乘…上面那尊如同雕塑般,伫立了不知多久的‘先尸’,它动了!
它的动作极其僵硬,迟滞。
它缓缓地,弯下腰,伸手进墨汁般什么也看不见的车乘底部,拾起了一朵小白花…那是江蝉留在车乘上的引魂蓍。
小小的一朵白花,冰冷,苍白,没有一丝杂质,在周围无尽的阴森与死寂中,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柔美。
那‘先尸’直起身,将那朵小小的白花,用一种“献敬”的姿态,缓缓地、递向了那扇敞开的门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而后!
一只手…从门内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中…探了出来!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
它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最上等的美玉精心雕琢而成,在这手上,还松松地戴着一串细细的手链,看上去美得不真实,与周围这鬼骇遍地,死气滔天的环境,形成极致对比…
然而,就在这只完美无瑕的手伸出来的刹那……
“叮铃铃铃——!”
檐角下的那些铜铃疯狂躁动,连接佛塔的一百零八条粗大锁链,骤然亮起了炽亮符箓,仿佛是炽热的岩浆,在冰冷的铁链中奔涌,整座佛塔都震动起来!
洞壁之上,那数以万计的邪佛刻像,它们的眼睛,无论原本是睁是闭…在这一瞬间全部都活了过来,无数双视线穿透石壁,聚集在那扇开启的塔门,和那只洁白如玉的手上。
一种宏大、庄严、充满着无尽悲悯的梵唱,仿佛是从天宫之上倒灌下来,在庞大的洞厅中震荡,势若万钟齐震!!
噗通!噗通!
那一圈圈跪伏在地的鬼物,一瞬间仿佛被巨掌按下!
全部瑟缩,颤栗!
许多弱小的鬼直接匍匐下去,发出惊恐的哀嚎!
庞大如海潮的鬼群,这一刻化作被狂风吹拂的麦浪,在恐惧中摇曳!
那只洁白无瑕的手,却仿佛对这一切惊天动地的异象毫无所觉…它只是轻柔地接过了那朵小白花,动作优雅得都能想象出这只手的主人…那拈花一笑的绝美神情。
而后,它从容地收回了门后那片深邃的黑暗之中……
一切异响,震动,光芒,随着那只手的消失,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梵唱退散,锁链黯淡,铜铃声也渐渐停歇,石壁上的万佛石刻重归死寂。
唯有下方跪伏着的鬼群,依旧在颤抖着,证明着刚才那并非幻觉。
死寂,
再次降临。
然而仅仅过了片刻。
“咿……”
一声带着哀婉与幽怨的叹息,从那门后深邃的黑暗中,幽幽飘了出来。
空寂,悠长。
仿佛是一位青衣名伶,在戏台落幕后的一道绝唱……
“郎在彼端…妾守此岸…”
“归期已满,独欠郎君…”
“这一枝并蒂莲…”
“烟雨蒙蒙兮,遮断来时路…”
“井水涔涔兮,映照妾影孤…”
“莫道…相见难…”
“且看那~”
“冥河之上,花已开遍…”
“待得…那最后一瓣残魂…归位…妾身这空空棺椁…”
“郎啊…郎~”
“你我…便可…”
“黄泉路畔…”
“永…相…伴……”
“……”
随着这幽幽唱叹落下。
先尸之乘…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奇异的生命力,那些被留在车乘底部的引魂蓍…那些惨白的野花,开始簌簌生长,蔓延。
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新枝,绽放出更多,更密,更白的花。
眨眼之间,白色的花朵便如一股汹涌的潮水,从车乘底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蹿了出来,迅速淹没了整个阴森车乘,使其彻底变成了一架花车,在阴涔涔的风中摇摇曳曳。
这花潮…并未停止。
它们顺着车乘边缘流淌而下,迅速地向着地面扩散,惨白的花朵无视坚硬的岩石,无视污秽的泥土,无视跪伏的鬼物,顽强而又霸道地破土而出。
它们像潮水一样,在庞大的洞腔中铺展开去,迅速爬上周围的石壁,爬上那些邪佛石刻的手臂、衣袂、爬上它们高举的法器,就连石壁缝隙中的青苔,也被它们覆盖、替代……
整个庞大恢宏,死气沉沉的洞厅,在短短几个呼吸间,竟被这铺天盖地的,散发着微弱荧光,和奇异冷香的白色花潮所覆盖,阴风吹过,摇摇曳曳一片花海。
而在这片被白色花海覆盖的佛塔四周,除了变成“花车”占据一方的先尸之乘,另外几个方位上,也各自停留着一样奇诡之物……
紧邻着‘先尸之乘’左边方位,是一颗…被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大红盖头,严实覆盖着的新娘头颅。那盖头鲜艳如血,与惨白的花海形成强烈对比,那头颅静静地悬浮在离地三尺之处,一动不动。
继续向左…是四个浑身血肉模糊、仿佛刚刚被剥了皮的人形,它们共同抬着一架惨白的,人皮鞣制而成的轿子。
那轿顶更是怪异,用一张张裁剪的人皮拼凑出一朵莲花,莲花的花心位置,高高顶起一颗拳头大小的,骨碌转动着的眼珠…
再往左…是一支弥漫着死气的阴镖队,队伍有两架阴森的马车,和四名鬼镖师,它们身形高大,面容笼罩在斗篷阴影下,只露出死青的下颌,最前方坐着一位鬼镖头……
它们押送的货物,赫然是一些死气沉沉的棺椁,其中一口朱红色的囍棺敞开着,里面盘膝坐着一尊尸体,它的皮肤呈现出暗沉的金铜色泽,如同庙里供奉的铜像,双手在胸前结着欢喜禅印,脸上挂着一抹诡异瘆人的笑容…
最后一样…是一匹‘马’,如果那能称之为马的话,它的身躯是用死人衣服和人皮胡乱捆扎填充而成,关节处露出白森森的骨茬…这是一匹裹着人皮的刍灵马。
一条锈迹斑斑的黑色锁链,一端深深勒进它那由人皮和死人衣服构成的马腹,另一端拖着一口朽烂不堪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薄木棺材。
棺材缝隙中,渗出绿幽幽的冰冷光芒,透过棺木裂缝,隐约可见棺材里…只有一颗苍老,干瘪,布满尸斑的死人头。
头颅的双眼被挖去,露出两个血窟窿,嘴巴大张着,里面用腥臭的尸泥塞得满满当当!一根干枯如树枝般的手指,插在尸泥口中,指节向上弯曲,尖端燃烧着一小簇绿幽幽的火焰。
那棺材缝隙中渗出的绿光,正是这根手指燃烧所散发,仿佛那是一根诡异的蜡烛……
算上刚来的‘先尸之乘’的队列,一共五种形态各异,远超常理的诡异之物,好比是五种邪异的祭祀之物,拱卫在那擎天佛塔周围,占据了五个方位。
唯独那正西那个方位,
依旧空着……
阴风吹过,铜铃愔愔。
一片苍白的花海,在庞大恢宏的洞腔中静静摇曳,在那处空缺的位置静静摇曳,仿佛在等待着…第六个“祭品”的到来。
就差那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