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元音接过信。
怜盈儿颤声说道:“昨天许小姐上山前来找过我,托我今日来将此信送给公主殿下。”
她似是陷入了昨日的回忆里,目光悠远,却溢满自责和伤心:“昨日许小姐便形容憔悴,半点不似近来汴京城传的这般,说她得偿所愿,欢喜待嫁。”
“许小姐……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的糟糕,心神不宁,我昨日就该察觉到的,我昨日便该留下她,便是留不下,也应该来送信知会公主殿下,或许公主殿下便能拦住许小姐,不会遭此不幸……”
她昨日就察觉到了许绮嫚的不对劲,却没劝阻,也没来告知江元音。
今日许绮嫚遇难的消息传遍了全城,她后知后觉,自责不已。
即便她和许绮嫚并没什么交情,但年初的时候,其曾和江元音一道,收拾了凌辱她的张弘,是她的恩人。
一想到自己明明有过“挽救”许绮嫚的机会,却没把握住,她的心便好似被炙烤。
江元音打开了信,垂首阅览。
信件的内容不长,甚至有些杂乱,与其说是信,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只能冷静凝神,不被情绪干扰地去解读这封信。
然后,她窥探到了,更冷血丑陋的真相与人性。
原来自李彦成赐婚后,许清毫无反应,世家也一派宁静,是因为他们都在为大婚当日做准备。
他们筹谋着在大婚当日“虐杀”许绮嫚,嫁祸给李霁,再以此为名,名正言顺地声讨皇家。
而令许绮嫚无法接受的是,此计是许清提议的。
她不是死在了昨日的山洪里,而是死在了知晓这世上唯一惯着她的父亲并不爱她的那一天。
与其被自以为疼爱她的父亲,派人虐杀死在新婚之夜,再成为一个可以对付她爱了半生的男人的理由,她宁可自我了结。
反正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会惋惜她的死,不会有任何人在意她。
她没法看李霁出事,也做不到和父亲完全割席,站在父亲的对立面。
她面对的是个死局,而她也不愿意活着了。
所以她提前买好了人,将她“遇难”的消息传遍全汴京,便是不愿许清再以她的“死”来做文章。
这些东一句、西一句,宣泄着情绪而拼凑起来的话语,都像是她被逼到绝境后,无望的自述。
难怪许清没有封锁住许绮嫚遇难的消息,不过半日便传遍了整个汴京城,原来是许绮嫚自己安排好的。
而整封信,只有末尾的三句简短的话,是对江元音说的。
——元音,若他知道我为他而死,他余生会记得我吗?
——算了,你不要告诉他。
——我不要他记得。
江元音眼睫轻颤,耳边是怜盈儿的自责声,脑海里却全是和许绮嫚短暂相处的记忆。
她记得最初听到许绮嫚这个人,是在赏荷宴上,那群贵妇人的揶揄嘲笑,一句“神女有意襄王无心”的调侃,为其画上悲凉的底色。
后来许绮嫚寻她麻烦、为了李霁追到柳州兰城,这份执着与坚持,也曾让她惊叹。
而她真正对许绮嫚改观,当是年初离宫一起救怜盈儿那回。
许绮嫚因为看了许令仪未寄出的信,猜到了她的身世,却没有告知任何人,而是将信交给她,没有主动提及李霁。
她原以为许绮嫚能有个好结局的,她明明已经放下执念,要过没有李霁的人生了。
却偏偏……哎。
江元音百感交集,纵和许绮嫚谈不上有多深的情谊,此刻难免叹惋。
也正因为和她谈不上有多深的情谊,愈发叹惋,
许绮嫚临死前竟只能留信与她这个没什么情谊的人。
她这一生,足够悲凉。
江元音收好了信,良久后才看向怜盈儿,她说不出什么安抚她的话,好半晌才哑声道:“便是你昨日来知会了我,我也不一定能阻止这一切发生,所以你无需自责。”
初初看完信,理出了来龙去脉,有那么一个刹那,她也会想,如果她能提前看到这封信。
如果她知道许绮嫚遭遇的困境,是不是可以助她“假死”逃脱,不当王妃、不做许家贵女,去过最平凡却自由的一生。
可是没有如果。
万念俱灰的许绮嫚,当也不会愿意。
江元音没有留怜盈儿,眼看天边依旧乌云密布,赠了她一把雨伞,嘱咐她路上小心。
怜盈儿离开后,江元音长久地立在屋檐下,眺望着远处压城的黑云。
她忽然期盼,这场暴雨可来得快一些。
洗刷掉一切的罪恶、丑陋、悲伤,再迎来悲伤。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暴雨倾盆而下,犹如瓢泼。
晴嬷嬷上前劝道:“公主,往屋里走两步吧?这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当心溅到您身上,院里的泥点子怕是要污了公主的衣裙。”
江元音没有往屋里挪,只是吩咐晴嬷嬷道:“待雨停了,你派人去国公府那边打听打听,许小姐何日出殡。”
晴嬷嬷应声,仍旧想再劝江元音几句,但见她面色不太好,便又止了声。
然而江元音做好了去吊唁许绮嫚,送她最后一程的准备,却没能等到这个机会。
饶是许绮嫚已然决定赴死,并在第一时间安排人,将她上山祈福,遇到山洪,溺亡殒命的消息传遍全场,许清还是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的“死”。
许清的计划被许绮嫚的自杀打乱,为了稳住世家,给世家一个交代,他只能将原本大婚那日的计划提前。
他开始在全城散布消息,说许绮嫚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且是李霁所为。
李霁不愿迎娶许绮嫚为王妃,但又不敢抗旨,所以才书信她,将她在暴雨天骗上山,随后将其残忍地推入山洪中。
再派人于市井热闹中传播,引导着人言风向。
“珩王爷要愿意去许小姐,那早娶咯!当年许小姐有多痴狂珩王爷,那是全汴京都知道的事,当时都不乐意娶,如今许小姐都成汴京‘老贵女’了,自然更不乐意啦!”
“哎,不乐意归不乐意,为何要做这么绝呢?国公爷去年才痛失爱子,不久前许四郎才在猎场殒命,现在爱女又惨死,如何承受得住!”
“国公爷可真是惨哪,为大昭殚精竭虑一辈子,晚年却是白发人接二连三送黑发人啊!”
“听说国公爷不肯下葬许小姐,誓要找珩王爷要个说法呢!”
“此番我支持国公爷!”
“我也支持国公爷!”
江元音听到这些风言风语一阵冷笑。
这真是许清惯用的老招数,去年他就用这一招,让江兴德和齐婧涵对付她。
现在哪怕许绮嫚自愿赴死,也改不了成为他的棋子。
许清和李彦成才是一路人,他们最是自私利己,利益至上。
当年许清因为先帝是太子,他便拆散许令仪与李彦成,逼其成为太子妃。
为了稳住许家的荣宠,想将李昀璟培养成“傀儡帝王”。
同样为了稳住自己在世家权贵中的地位,不顾亲生子女的死活。
甚至现下,为了一个可以声讨回击皇权的理由,不肯安葬许绮嫚。
傍晚时分,齐司延回府。
江元音立即屏退左右,与他探讨此事。
齐司延言简意赅地道明当下的情况:“许清现在是被李彦成逼到死角,打算借许绮嫚的死,联合一众世家背水一战了。”
“他要如何背水一战?”
“估摸着明日他会领着一众世家,带着许绮嫚的遗体去珩王府,意图激起群愤,杀了王爷,逼得李彦成动怒,再以此为由逼宫,扶太子上位。”
江元音紧声发问:“侯爷与王爷可商讨好应对之策了?”
语罢,不待他回答,还是主动告知道:“其实今日我收到一封信,是许绮嫚托怜盈儿送过来的。”
她掏出信,递给他:“若能公布此信,许清的真面目便会败露,他再无声讨王爷的理由。”
不仅于此,他们甚至可以以此为由反击许清。
齐司延看完信后,并没有太意外,仿佛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直直地望着江元音:“可你不想公布这封信,对吗?”
看到了信末尾那三句话,他就知道她一定会完成许绮嫚所托。
他很了解她。
江元音坦然地点头:“是,这是她最后的心愿,我想帮她达成,可是……”
齐司延将信递还给她:“你不必忧心,我与王爷已有了应对之策。”
“什么应对之策?”
“许清的罪行,早已经罄竹难书,明日他若敢登珩王府,便是清算他罪行的时候。”
江元音知道,在许绮嫚发生“意外”前,李霁便一直在搜集许清的罪证,为的便是在大婚之前彻底击垮许清,以此来阻止和许绮嫚成婚。
他们是早有准备的。
“我也有些账要同他清算,”江元音抬眸看着齐司延,询问出声:“侯爷,能否帮我一个忙?”
“阿音直言便是。”
“今夜,我想去趟东宫,见见璟儿。”
齐司延不愿缘由,应允颔首:“好,我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