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家深宅,庭院九重。
雕梁画栋掩不住骨子里的阴冷腐朽,仆役往来皆低眉垂首,脚步无声,唯恐惊扰了主家的清静,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唯恐引来主家阴晴不定的怒火。
在这片看似富丽堂皇的牢笼深处,最偏僻潮湿的角落,一间终年弥漫着淡淡霉味和药味的柴房旁,住着奚家的“污点”,一个连名字都带着诅咒意味的私生子——奚烬。
“烬”,余烬,灰烬。
这是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在得知他母亲难产而亡后,只瞥了一眼襁褓中气息微弱的婴孩,便随意丢下的字眼。
仿佛他存在的意义,就是那场不该发生的风月情事燃尽后,留下的、亟待清扫的残渣。
奚烬不记得母亲的样子。
自有记忆起,便是仆役轻蔑的冷眼,主母刻毒的咒骂,以及那些冠着“奚”姓的所谓兄弟姐妹们,花样百出的欺凌。
他们叫他“野种”、“灰耗子”,将他当作练拳脚的沙包,或是取乐消遣的玩物,他的饭食常被克扣,冬日里只有单薄的旧衣,身上永远带着新旧交替的伤痕。
他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野草,沉默,隐忍,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阴冷与倔强。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无星无月的永夜,过早地沉淀了看透世情的漠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淬了毒的恨意。
奚烬学会了在最毒的打骂下不吭一声,学会了在饿得前胸贴后背时,去厨房偷些冰冷的残羹剩饭,也学会了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月光下自己扭曲的倒影,一遍遍咀嚼着那些刻骨的羞辱,将它们磨成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养料,也磨成深埋心底、终将燎原的恨火。
*
十二岁那年,奚烬被当作奚家最不受待见的“添头”,带去了百年一度的御神大会。
那是一场汇聚天下英才、争夺神剑认主的盛事,流光溢彩,仙气缭绕,奚烬缩在奚家最边缘的角落,像一粒不起眼的尘埃,与周遭的喧嚣繁华格格不入。
大会间隙,他被奚家几个嫡系子弟堵在僻静的回廊。
为首的奚家大少爷奚阳,正因在试剑台上表现不佳而满腹怨气,此刻全发泄在奚烬身上,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夹杂着恶毒的谩骂。
“野种!晦气东西!都是因为你站在旁边,才害得我发挥失常!”
“看你那副阴沟老鼠的样子!也配姓奚?”
“打死他!给大哥出气!”
奚烬蜷缩在地,护住头脸,一声不吭,只是那双深黑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比寒潭更冷的戾气。
他习惯了,也麻木了,只等着这场发泄结束。
“住手!”
一个清冽如碎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骤然响起。
拳脚骤停,奚烬透过护着头的臂弯缝隙,看见一抹紫色的裙裾闯入视线。他微微抬头。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站在不远处。,她身姿挺拔如新竹,穿着紫藤花色素面罗裙,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清澈如寒潭的眼眸。
此刻那双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怒意,正直视着奚阳等人。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奚家的教养就是如此?”少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回廊,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压。
奚阳脸色涨红,梗着脖子:“乌竹眠!这是我们奚家的家事,轮不到你青荇山的人管!”
原来她叫乌竹眠,奚烬在心中默念。
“家事?”乌竹眠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我只看到恃强凌弱。再动手,别怪我不客气。”
她甚至没有拔剑,只是并指如剑,指尖一缕凝练的剑气吞吐不定,寒意瞬间弥漫开来。
奚阳等人被那剑气所慑,色厉内荏地撂下几句狠话,悻悻离去。
乌竹眠走到奚烬面前,蹲下身,清澈的目光落在他青紫交加的脸上和破损的衣衫上,眉头微蹙:“你没事吧?”
奚烬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他挣扎着想起身,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肩膀。
那手上带着薄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印记。
“别动。”乌竹眠的声音放缓了些,从随身的小袋里拿出一个青玉小瓶:“金疮药,自己处理一下。”
她把瓶子塞进奚烬冰冷僵硬的手里,没有多余的怜悯,也没有好奇的探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做完这一切,乌竹眠便起身离开了,紫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如同初雪寒梅般的清冽气息。
奚烬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她掌心余温的青玉瓶,指节泛白,他抬起头,望向她消失的方向,深黑的眸子里,第一次映入了除却冰冷与恨意之外的东西——一道刺破永夜的光。
几天后,御神大会试剑台上。
乌竹眠一袭紫衣,身姿翩然,面对传说中的霜策神剑。她没有世家子弟的傲慢,没有大派传人的骄矜,只有一种近乎剔透的专注与沉静。
当霜策神剑清越的嗡鸣响彻云霄,冰蓝神光温柔缠绕上她指尖时,全场哗然。
神剑择主!
少女立于万众瞩目之中,神色平静,眉眼间是初露的峥嵘与一种理所当然的淡然,那一刻,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光晕,耀眼得让奚烬无法直视,却又如同磁石般牢牢吸引着他所有的目光。
光。
那是他贫瘠荒芜的生命里,第一次真正意义地“看见”光。这道光,名为乌竹眠。
它如此炽烈,如此遥远,却在他心底最冰冷的角落,投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点燃了名为“向往”的微弱星火。
*
御神大会后,奚烬在奚家的处境更加艰难,奚阳等人将丢脸的怒火加倍倾泻在他身上。
那道紫衣少女的身影,成了支撑他在无尽黑暗中活下去的唯一执念。他
要逃离!逃向光的方向!逃向她所在的地方——青荇山!
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奚烬撬开柴房后腐朽的门栓,裹着单薄破旧的棉衣,一头扎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身后是奚家象征性的追捕和恶毒的诅咒,他充耳不闻,只凭着一股狠劲,朝着记忆中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风雪越来越大,如刀割面。
饥饿和寒冷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体力与意志。身上的旧伤在寒冷中隐隐作痛。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力竭,倒在一片被风雪覆盖的林间空地上。
意识模糊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御神大会上那道紫色的光,那么近,又那么远……
就在这时,凄厉的狼嚎声由远及近,几双幽绿的眸子在风雪中亮起,贪婪地锁定了雪地上这具“食物”。
是雪狼群!
求生的本能让奚烬挣扎着摸出怀里藏着的、磨得锋利的半截断剑,他背靠着一棵枯树,右手紧握断刃,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冒着温热的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大片刺目的猩红。
他脸色惨白如雪,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因失血和寒冷而剧烈颤抖。
然而,唯有一双眼睛,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凶兽,燃烧着疯狂的、野兽般的凶戾与绝望。
每一次挥动断刃,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劲,逼得围攻的雪狼一时不敢过分紧逼。但他的动作已肉眼可见地变得迟缓,每一次格挡都牵动伤口,鲜血涌出更多。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
就在他即将被狼群撕碎的刹那,一道月白的身影如轻烟般掠入战圈,指尖轻弹,数道凌厉的无形剑气激射而出,精准地贯穿了最外围几头雪狼的头颅,剩余的狼群惊恐逃窜。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奚烬身形踉跄,几乎栽倒,一只微凉却有力的手稳稳扶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臂,将他拽了起来,入手处一片冰凉粘腻,是血混着雪水。
“别动。”清冷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定力量,掌心凝聚起一团温和纯净的灵力,灵力之中又巧妙地混合了一丝镇压邪祟、凝滞生机的冰寒意志,缓缓渡向他左臂那最严重的伤口。
那冰凉的灵力带着强大的镇压与净化之力,瞬间压制了伤口处躁动翻腾的阴冷煞气,减缓了鲜血的流失,更带来一丝久违的、驱散刺骨寒冷的清凉感和……微弱的生机。
奚烬猛地一震,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想挣脱,但那磅礴又温和的力量让他动弹不得,他眼中疯狂的凶戾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湖,瞬间破碎,被巨大的茫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脆弱取代。
他抬起头,风雪模糊了视线,但他绝不会认错。
那张褪去了两分稚气、更显清冷轮廓的面容,那双沉静如寒潭、深处却蕴着锐利剑意的眼眸。
是她!是乌竹眠!
奚烬撞进了一双清澈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厌恶,没有恐惧,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近乎剔透的冷静,映着雪光,也映着他狼狈不堪、如同烂泥的影子。
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是梦吗?还是临死前的幻觉?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跟我走。”乌竹眠言简意赅,搀扶着几乎脱力的他,一步步踏着积雪,走向风雪深处,那隐约透出温暖光晕的方向——青荇山门。
*
青荇剑庐,成了奚烬的新生之地,他舍弃了“奚烬”这个名字,乌竹眠为他取名“奚无咎”,取“无灾无咎”之意。
然而,那深入骨髓的自卑、阴郁与偏执,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彻底消散,只是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沉默寡言的外表之下。
他修炼得极其刻苦,近乎自虐,别人练一个时辰,他便练三个时辰、五个时辰。
练剑场上,他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身影,招式力求精准狠辣,每一剑都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仿佛要将过往所有的屈辱与不甘都倾注在剑锋之上。
他不在乎受伤,不在乎疲惫,只在乎能否变得更强,强到……足以站在那道光的身后,哪怕只做一个影子。
奚无咎对乌竹眠的依赖与顺从,近乎虔诚,她的每一句话,对他而言都是不容置疑的旨意,她让他向东,他绝不向西;她让他练剑,他便会练到手臂抬不起来也不停歇;她若皱一下眉,他便会在心中反复思量,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像一道无声的影子,目光永远追随着那抹紫色的身影。
“看,那就是乌竹眠捡回来的‘狗’,叫奚无咎?真是听话得过分。”
“嘘,小声点!听说他只听乌竹眠一个人的话,别人叫他都不理。”
“啧,跟条忠犬似的,也不知道她图什么……”
类似的议论,奚无咎听得太多,他从不辩解,甚至内心深处隐隐认同。
是的,他就是乌竹眠的一条狗。
那又如何?能做她的狗,能在她身边,呼吸着同一片空气,感受着她偶尔投来的、带着一丝赞许或无奈的目光,于他而言,已是莫大的恩赐与幸福。
他甘之如饴。
*
然而,人心是贪婪的,靠近了光,便忍不住想要汲取更多的温暖。
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慌和肮脏的情愫,如同藤蔓般在奚无咎心底疯狂滋长,那不再是单纯的感激、依赖或敬仰,而是更加炽热、更加扭曲的占有欲与爱慕。
他开始在深夜辗转难眠,脑海中反复浮现她的一颦一笑。
他开始在她靠近时,心跳如擂鼓,呼吸变得困难,只能死死低下头,掩饰眼中的慌乱。
他开始痛恨那些能光明正大与她谈笑风生的同门,尤其是那个总是带着醋意、霸道地占据她身边位置的剑灵谢琢光。
一种名为嫉妒的毒液,悄然侵蚀着他本就阴郁的心。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奚无咎恐惧,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躲在阴暗角落觊觎着太阳的蛆虫,肮脏而卑劣。
他怎敢?怎敢对那道圣洁的光,生出如此龌龊的心思?她是云端皎月,他是沟渠污泥,云泥之别,痴心妄想!
恐惧与自卑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奚无咎淹没,他害怕自己的眼神会泄露秘密,害怕自己日益增长的占有欲会失控,更害怕……被她发现这份不堪的心思后,她会用怎样厌恶和鄙夷的目光看他?
那将比奚家所有的毒打咒骂,都更让他痛不欲生。
于是,在一个同样飘着细雪的深夜,当乌竹眠似乎察觉到他目光的异样,带着一丝疑惑看向他时,巨大的恐慌彻底击垮了他。
他像被烫到般猛地低下头,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当晚,奚无咎留下一封语焉不详的告别信,便悄无声息地逃离了青荇山。
山门在风雪中静默。
奚无咎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亮着温暖灯火的小院,眼中是无尽的痛苦与绝望,他以为这只是一次仓惶的逃避,以为等自己足够强大、足够“干净”了,或许还有回来的机会。
他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以“奚无咎”的身份,见到活生生的乌竹眠。
*
同年冬末,魇魔之乱席卷天地。
那个如同定海神针般守护着青荇山、守护着无数生灵的紫衣身影,为了彻底终结天劫和魔祸,选择了燃烧剑心与神魂,与魇魔同归于尽。
魂飞魄散,天地同悲。
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刚刚在了奚无咎的身上,他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满身,却毫无知觉。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唯有“乌竹眠死了”这五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脑海中疯狂回响,撕裂了他所有的理智。
不!不可能!师姐怎么会死?她是光!是神!是不可战胜的存在!
奚无咎发疯般地冲回青荇山。
山门依旧,竹海依旧,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哀伤之中。
剑庐小院檐下的冰凌折射着清冷的光,院中那株她亲手种下的老梅,今年花开得格外早,也格外烈,殷红如血,刺得奚无咎双目生疼。
他站在那株血梅树下,一动不动,如同石化。
风雪落满他的肩头,覆盖了他的眉睫,将他塑成了一座沉默的雪雕,整整三天三夜。他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紧闭的竹舍门扉,仿佛下一刻,那抹紫色的身影就会推门而出,带着清冷的语气问他:“无咎,傻站着做什么?”
可并没有。
门扉始终紧闭,里面只有乌竹眠留下的几件旧衣,几柄用过的木剑,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淡到快要消散的、属于她的清冽气息。
第三天,风雪初歇,阳光惨淡地照在雪地上。
奚无咎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名为“希望”的光,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比昆仑玄冰更冷的死寂,和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执念。
他转身离开了青荇山,背影在雪地里拖得很长,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从此,世间再无“奚无咎”,只有一个游荡在天地间的复仇者与寻光者,他踏上了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的寻访之路。
奚无咎去过巫冢,闯入供奉邪神的祭坛,甘愿承受“噬心蛊”的折磨,以心脉精血为引,发动逆命禁术。
蛊虫啃噬心脏的剧痛,让他日夜哀嚎,如同厉鬼,禁术的反噬几乎将他烧成焦炭。
他蜷缩在阴暗的祭坛角落,浑身焦黑,气若游丝,唯有那双深黑的眸子,死死盯着虚空中并不存在的幻影,一遍遍无声地唤着“师姐”。
奚无咎去过西漠魔城,他易容潜入,盗取魔尊秘藏的“塑魂魔莲”。被魔城守卫追杀了三千里,浴血奋战,几次濒死。
最后关头,他引爆了身上仅存的几件护体魔器,借助爆炸的冲击遁入流沙,才侥幸逃脱。
奚无咎去过北冥寒狱,他掘开冰封万年的神魔战场,在刺骨的煞气与冰寒中搜寻可能残存的、与乌竹眠相关的剑意碎片。
寒气侵入骨髓,几乎将他冻成冰雕,只靠着燃烧心头仅存的热血,一点点挖掘,手指冻得坏死脱落也浑然不觉。
最终只找到几缕相似的、却终究不是乌竹眠的冰冷剑气。
奚无咎试过无数禁术邪法,献祭过心脏、精血、寿元、甚至部分神魂,像扑火的飞蛾,一次次撞向绝望,一次次在粉身碎骨的边缘挣扎回来,只因为心底那点不肯熄灭的星火。
万一呢?万一这世间,还有能让师姐回来的办法呢?
奚无咎变得形容枯槁,眼神阴鸷,周身缠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与魔气,曾经的少年轮廓被风霜和痛苦彻底磨去,只剩下一具被执念驱动的行尸走肉。
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摩挲着怀中那个早已失去光泽的青玉药瓶时,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才会流露出一丝属于“奚无咎”的、转瞬即逝的脆弱与温柔。
*
当初宿槐序去到东海归墟的时候,鲛人王曾回忆道:“在你之前,也有一个人来过这里,也是为了复活一个人,毫不犹豫地剜出了自己的心脏……他很像你,但是……”
“他最后死了,万箭穿身,尸骨无存。”
那少年也曾站在宫殿内,抬手按住空荡荡的心口,指尖深深掐进皮肉里,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
可他却像感受不到痛一般,笑意更深:“会死又如何呢?”
少年的声音轻得像是呢喃,却让整座宫殿的温度骤降,连流动的海水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她的魂魄散了,我就一片一片拼回来。”
“她的肉身毁了,我就一寸一寸重塑。”
“天道不容?”少年低笑一声,眼底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那我就掀了这天。”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的笑容骤然收敛,可那瞬间的平静比先前的癫狂更令人毛骨悚然,仿佛这世间再无任何事物能动摇他的决心,哪怕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他也会从地狱里爬回来,继续他的执念。
这少年便是奚无咎。
可他从来都不曾提过这件事。
后来奚无咎死后落入幽冥裂缝中,与形态扭曲、不可名状的域外邪魔厮杀。
那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混乱与疯狂的低语。
他的身体被撕裂,被污染,神智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无数幻象试图吞噬他,化作乌竹眠的模样引诱他沉沦。
每一次,当奚无咎即将迷失时,便狠狠咬破舌尖,用剧痛和脑海中那个御神台上光芒万丈的紫衣少女身影,强行拉回一丝清明。
他像一头濒死的凶兽,在黑暗中挣扎、搏杀,只为抓住那虚无缥缈的一线希望。最终,他重伤垂死,被一道偶然掠过的空间乱流抛出裂缝,侥幸捡回半条命,却什么也没找到。
*
光阴荏苒,百年沧桑。
当那道熟悉又带着一丝陌生气息的雪青色身影,踏着初春微暖的阳光,重新走上青荇山的石阶时,奚无咎正站在一株新栽的梅树下。他仿佛心有灵犀般,缓缓转过身。
师姐。
眉眼间褪去了几分青涩,更添沉静坚韧,腰间的长剑气息内敛却锋芒暗藏,那双清澈的眼眸望过来时,带着一种历经生死大劫后的平静。
奚无咎心口那片早已被无数次献祭和创伤弄得麻木的地方,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悸动。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酸楚暖流。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深黑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狂喜、难以置信、卑微的祈求、还有深藏百年的、刻骨铭心的痛楚。
她回来了。
她真的回来了。
紧接着,奚无咎又看到了谢琢光,如同守护珍宝般紧紧跟随在乌竹眠身侧,他看到师姐与谢琢光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亲昵。
他默默垂下眼帘,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奚无咎,只是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与戾气,似乎被眼前这失而复得的光,悄然驱散了几分。
奚无咎看着乌竹眠与师兄师姐们重逢,看着剑庐小院再次被欢声笑语填满,看着宿诀与玉摇光那场盛大而幸福的结契大典。
他安静地坐在角落,如同一个局外人,却又无比珍视地看着这一切。
奚无咎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归墟的葬魂海眼,幽冥裂缝的疯狂厮杀,巫冢的噬心之痛,魔城的浴血逃亡,寒狱的断指之殇……那些九死一生的寻觅,那些深入骨髓的痛楚,那些绝望深渊中的挣扎,都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与那份同样深埋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一起,被永远封存。
这样就很好。
奚无咎看着礼台上红衣似火、笑容明媚的玉摇光,看着旁边玄衣沉稳、眼神温柔的宿诀,再看向主位上与谢琢光低声说着什么、眉眼含笑的乌竹眠。
师姐活着,笑着,有人爱着,护着,幸福着。
这便是他穿越百年黑暗,历经万劫,所求的唯一意义。
奚无咎端起面前一杯清酒,对着那轮映照着人间团圆的明月,对着那道温暖了他整个冰冷生命的光,无声地举杯,随后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着胸腔,却带来一种近乎解脱的暖意。
未曾宣之于口的爱,便永远不必再说。
只要师姐安好,他的世界,便永远有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