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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逢城,云府最深处的院子,药香是经年不散的囚笼。

十六岁的云成玉斜倚在檐下的软榻上,天气明明已经热了,他身上却仍然穿着狐裘,眼前是精心打理却毫无生气的园景,四四方方的天空,四四方方的院墙,像一幅笔触细腻却死气沉沉的工笔画。

他肤色是常年不见天光的冷白,近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蜿蜒,唇色很淡,带着一丝病气的倦意。

唯有一双眼睛,灰青色的瞳孔,清亮锐利,此刻正冷冷地看着院中那架开得正盛的紫藤花——花开得再好,也冲不散这方寸之地弥漫的、深入骨髓的枯寂与药味。

“大公子,该用药了。”老仆端着黑沉沉的药碗进来,浓郁苦涩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院子。

云成玉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视线依旧落在窗外,声音带着惯有的、仿佛能淬出冰渣的凉薄:“搁着吧,闻着这股子烂树根味儿就倒胃口。张伯,你说这紫藤花开得这么热闹,是给谁看呢?给这四面墙?还是给墙外那些连我死活都不知道的人?”

说着,他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

老仆早已习惯自家公子这张能把人气死的嘴,只当没听见后半句,苦口婆心:“公子,药是林谷主新开的方子,加了……”

“加了什么?砒霜还是鹤顶红?”云成玉懒懒地打断,终于收回目光,瞥了一眼那碗浓稠如墨的药汁,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左右不过是些吊着命的玩意儿,灌下去又能多活几天?这破身子,从娘胎里就带着阎王爷的请柬,全靠这点子天生灵骨硬撑着,没意思透了。”

他挥挥手,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端走吧,看着心烦。”

老仆无奈叹气,只得将药碗放在榻边小几上,默默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云成玉一人,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一串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珠——这是他唯一能接触到的、不带药味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像一件被精心收藏在琉璃罩里的易碎品,美丽,脆弱,与外面鲜活的世界彻底隔绝。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待着灵骨被那跗骨之蛆般的剧毒彻底侵蚀殆尽的那一天。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快要将云成玉吞噬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突兀的“悉索”声。

他倏然睁眼,灰青色瞳孔闪过一丝警惕,这院子位置偏僻,守卫森严,连只鸟都难飞进来。

下一刻,“哗啦”一声轻响,一道穿着紫藤花色素面罗裙的小脑袋探了进来,乌黑的发髻有些松散,沾着几片细小的草叶和晶莹的露珠。

那双眼睛,清澈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带着未谙世事的好奇和一点点做坏事被抓包的紧张,滴溜溜地四下张望。

然后,那双眼睛,对上了他愕然抬起的视线。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云成玉甚至能看清女孩鼻尖上沾着的一点泥灰,和因为紧张而微微翕动的睫毛。

“呀!”那小脑袋的主人似乎没料到屋里有人,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想缩回去。

“站住!”云成玉几乎是本能地出声,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却依旧清冷:“哪来的小贼,敢翻我云府的墙?”

那小脑袋停住了,非但没害怕,反而鼓起勇气,又探出来一些,露出一张明媚如三月春光的小脸。

她眨了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绽开一个毫无阴霾、带着点小小狡黠的笑容,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我才不是小贼!我叫乌竹眠,是从青荇山来的!”

阿眠的语气很是理直气壮,仿佛翻墙是再正当不过的事。

青荇山?

云成玉心头微动,他打量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量还未长开,却透着一股蓬勃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生命力。

她身上没有怜悯,没有小心翼翼,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点点被抓包的窘迫。

“看完了?”云成玉挑眉,毒舌本性下意识流露:“就你这翻墙的本事,没摔断腿真是祖上积德。”

乌竹眠气鼓鼓地瞪圆了眼睛,脸颊微微鼓起,像只炸毛的小猫。

看着她生动的表情,云成玉心头那潭沉寂了十六年的死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微澜。

他第一次觉得,这充斥着药味的院子,似乎也没那么令人窒息了。

“还不下来?等着被抓?”云成玉故意板起脸。

下一秒,乌竹眠干脆利落地翻了进来,紫藤花色的裙子如同花影,比盛放的紫藤花还要生动鲜艳。

那一刻,窗外紫藤花的香气似乎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霸道地冲散了满院子的药味。

云成玉看着怀里少女亮晶晶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他苍白错愕的脸,他心口翻涌的痛楚似乎也淡了,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暖意,悄然滋生。

*

自那天起,漱玉轩那高高的院墙,再也困不住云成玉了——至少,困不住他的心。

乌竹眠成了这里的常客,或者说,成了唯一能自由出入的“小强盗”。

她总能找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翻墙进来,有时是带来青荇山后山新摘的野果,虽然酸得云成玉直皱眉。

有时是炫耀自己新学的剑招,虽然在云成玉挑剔的点评下漏洞百出。

更多时候,乌竹眠就是纯粹地赖在云成玉窗边的软榻上,叽叽喳喳地讲着青荇山的趣事,讲大师兄宿诀有多闷,二师姐玉摇光有多凶,小师兄千山种的花有多好看,还有她的本命剑且慢有多厉害……

她从不把他当作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病人。她会毫不客气地嘲笑他脸色苍白像“水鬼”,会在他看书时突然凑过来,用沾着泥土的手指去戳他书页上的字,问“这个念什么”。

她会拉着他下棋,在他快要赢的时候耍赖悔棋;会在他被病痛折磨得脸色惨白、冷汗涔涔时,笨拙地用手帕替他擦汗,嘴里还念叨着“忍忍啊,云大公子,想想好吃的就不疼了”。

云成玉那张能把人气死的嘴,在乌竹眠面前似乎失去了大半威力,他依旧会毒舌地挑她剑招的毛病,讥讽她棋艺臭不可闻,嘲笑她讲的故事颠三倒四。

但每一次,当那碗浓黑的药汁被端进来,乌竹眠皱着小鼻子、一脸嫌恶地嘟囔“这玩意儿闻着就反胃”时,云成玉总会面无表情地端起碗,屏住呼吸,一饮而尽,然后在她惊讶的目光中,优雅地将空碗递回去,再凉凉地补上一句:“比听你聒噪好受点。”

云成玉习惯了乌竹眠在身边吵吵闹闹,习惯了那抹紫藤花色的身影,像一道活泼的光,蛮横地撞破他琉璃罩子般的世界,带来青草、阳光和自由的气息。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味最好的药,让他在无边无际的病痛与孤寂中,抓住了一丝活着的实感。

他甚至开始觉得,或许这样下去也不错,有这丫头在眼前闹腾着,日子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然而,命运的恶意从未远离。

魇魔之祸,天地倾覆,那个如同小太阳般照亮他生命的人,为了守护她珍视的一切,选择了与魔同归于尽,魂飞魄散,连一丝残魂都未曾留下。

消息传回时,青荇山的灯火仿佛一夜之间黯淡了下去。云成玉的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剧毒失去了那点“牵绊”的压制,疯狂反噬,灵骨的光辉日益黯淡,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这时,药王谷谷主林无愆,带着他号称能“重塑灵根、逆转生死”的秘法,以及他那“温婉善良”的女儿林繁漪来到了云府。

他们言辞恳切,信誓旦旦,说唯有此法,或能保住云成玉性命,甚至有望根除他体内积毒。

病榻前,父母忧心如焚,看着爱子日渐枯萎,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云成玉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了解,对一切都已漠然。

他想着,阿眠不在了,这副残躯,是死是活,又有何区别?若能解父母之忧,随他们去吧。

云成玉同意了,被带往药王谷深处,一座终年笼罩在阴寒雾气中的秘殿。

灵骨被剖出时,剧痛如同万蚁噬心,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只看到林繁漪的面具彻底撕碎,露出贪婪狰狞的真容,而林啸天眼中,只有对那截闪烁着温润灵光的骨头的狂热。

意识沉沦,堕入永恒的冰冷与黑暗。

云成玉感觉不到痛,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像一缕无根的游魂,被困在一具冰冷僵硬、无知无觉的躯壳里。

他不再是他,只是一件被炼化、被操控的傀儡。

无尽的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直到那一天。

他被驱使着攻击一个目标,目标很强,剑气凌厉,带着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他悍不畏死地冲上去,玄玉般的手指闪烁着幽光,直取对方咽喉!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那温热血脉的刹那,一声呼喊如同惊雷,狠狠劈开了傀儡意识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冰层。

“三师兄!”

这声音……这声音……

傀儡的动作,第一次,完全违背了操控者的指令,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那双空洞死寂、如同上好灰青色宝石打磨而成的眼睛,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紫藤花……阳光……叽叽喳喳的笑语……苦涩的药味……被丢出窗外的药丸……还有那句“比听你聒噪好受点”……

无数破碎的画面、温暖的气息、鲜明的色彩,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冲击着傀儡冰冷僵硬的意识核心。

那些被强行剥离、被深埋、被遗忘的牵绊与记忆,在听到那声“三师兄”的瞬间,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

“阿……眠……”一个干涩、嘶哑、仿佛锈蚀了几百年的音节,极其艰难地从傀儡的喉间挤出,带着灵魂撕裂般的剧痛。

紧接着,一股无法想象的、源自灵魂本源的抗拒力量,如同沉睡的巨龙彻底苏醒,蛮横地冲垮了傀儡体内所有的禁制与操控。

“三师兄!是我!我回来了!”乌竹眠泪如雨下,不顾一切地扑上前,紧紧抱住了那具冰冷僵硬、布满裂痕的躯体。

傀儡僵硬的手臂,在剧烈的颤抖中,极其缓慢地、生涩地抬起,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轻轻、轻轻地,回抱住了怀中那温热的、颤抖的身体。

冰冷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她温热的眼泪,仿佛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却又固执地停留在那里。

*

如今青荇山的月光,温柔地洒在重建的剑庐小院,宿诀与玉摇光的大典,是劫后余生最盛大的庆典。

云成玉依旧坐在角落,一身月白云纹锦袍,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

他指尖习惯性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暖玉,那是重生后的乌竹眠寻遍东海为他寻来的“养魂玉”,能温养他受损严重的神魂与这具被改造过的躯壳。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眼神却不再空洞,眸子里沉淀着历经劫波后的沉静与温和。

在他身侧,坐着他的父母与弟弟。

云母紧紧攥着他的手,眼中含泪,却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云父神情复杂,愧疚与欣慰交织。

云成玉端起面前那杯千山特意为他调制的、几乎尝不出药味的温养灵露,指尖的暖玉传来温润的触感,身旁是父母低低的、带着笑意的交谈声,弟弟正兴奋地指着夜空中炸开的绚烂烟花。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而充盈的暖意,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流,缓缓淌过他曾经冰冷破碎的心田。

那些蚀骨的病痛,那些被囚禁的孤寂,那些被背叛的冰冷,那些傀儡躯壳的麻木……都在这片温暖喧闹的灯火人间中,被悄然抚平。

他微微低下头,看着杯中琥珀色的灵露,里面映着自己清瘦的侧影,也映着身旁家人温暖的笑脸,映着远处那群嬉笑打闹、生死与共的同门。

云成玉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他端起杯子,将那带着淡淡清甜的灵露一饮而尽,然后在母亲关切地递过另一碗调理药膳时,他面不改色地接过,趁着众人不注意,手腕一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那碗药汁便精准地泼进了旁边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根下。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久违的、属于云三公子的优雅与……一点小小的叛逆。

“这样。”云成玉放下空碗,指尖轻轻拂过腕间那串被摩挲得更加温润的羊脂白玉珠,目光扫过满座亲朋,扫过那对红衣璧人,最后落在那抹跳跃的紫色身影上。

他墨玉般的眸子里漾开一片温柔的星辉,无声低语:“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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