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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家藏在云梦泽深处,白墙黛瓦,檐角飞翘,被层层叠叠的翠竹环抱,远远望去,像一幅洇了水雾的墨画。

小院院角的竹林最是幽静。

新竹青碧,老竹苍劲,交错着将日光筛成细碎的金斑,洒在青石小径上,风过时,竹叶摩挲出沙沙轻响,偶尔有雀鸟“扑棱”一声从枝头窜起,惊落三两片打着旋的竹叶。

竹影婆娑间,乌竹眠紫裙翻飞,剑锋掠过时,带起的风引得竹枝轻颤,却始终不伤一片叶子。

谢琢光则坐在石桌旁,目光追着她的身影,眼底熔金般的色泽在斑驳光影里忽明忽暗。

莲池占了大半个庭院。

水是活的,与云梦泽相通,清澈得能瞧见池底圆润的鹅卵石,这个时节莲叶已亭亭如盖,挨挨挤挤地铺满水面,偶有几枝早开的粉荷探出头,花瓣尖儿还沾着晨露,被日光一照,晶莹剔透得像琉璃。

晚风带着水汽拂过纱帘,吹动回廊下悬着几盏青纱灯,夜灯影在木地板上摇曳出朦胧的光晕。

风继续穿廊而过,吹动了乌竹眠鬓边的碎发,她收剑而立,目光落在湖心一只掠水的白鹭上,神思却飘了千年远。

谢琢光端着一碟刚剥好的莲子走过去,脚步无声,将白玉碟递到她手边,碟子里的莲子颗颗莹润,去了芯,浸在冰镇过的蜜水里,清甜的气息悄然弥漫。

“李小楼送来的,说是今日新采的。”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只有她能听出的、被时光淬炼过的温柔。

乌竹眠没动莲子,却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他垂落肩头的一缕墨发。

“头发长了。”她低语,像在陈述一个跨越千年的发现。

以前,她总爱在他化形时,用手指梳理他如瀑的黑发,那时他周身戾气未敛,唯有在她指尖下,才肯收敛锋芒,温驯垂首。

谢琢光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他未退开,反而微微俯身,任由她微凉的指尖缠绕上他的发丝,那双熔金淬炼般的竖瞳在凡人皮相下隐现一瞬,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嗯。”他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哑:“你以前……总嫌我束得太紧。”

一句“以前”,轻飘飘荡开尘封的过往。

乌竹眠指尖一顿,抬眼看谢琢光,四目相对,水榭里只有风吹纱幔的轻响,和彼此心照不宣的汹涌暗流。

她忽然弯起唇角,眼底浮起一丝狡黠的、属于“阿眠”的促狭:“现在倒乖了?不当凶剑,改当……”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指尖顺着他发丝滑落,若有似无地划过他耳廓:“……家犬了?”

谢琢光眸色陡然转深。

他猛地扣住乌竹眠作乱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禁锢感,温热的掌心紧贴着她微凉的肌肤,一种近乎金属质感的凛冽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阿眠。”谢琢光缓缓凑近,呼吸几乎拂过乌竹眠的鼻尖,熔金的底色在瞳仁深处灼烧,一字一句道:“挑衅剑灵,后果自负。”

他的气息带着清冽的莲香,却又像裹着剑锋出鞘时的寒意,矛盾又致命。

乌竹眠心跳漏了一拍,脸上却不肯露怯,只扬着下巴迎视他:“哦?什么后果?像当年在九幽魔宫那样,再‘汪’一声给赤渊听听?”

话音未落,谢琢光的耳根瞬间漫上薄红,是气的,也是某种被戳穿旧事的羞恼,他咬了咬牙,扣着她手腕的指腹却下意识摩挲了一下她腕间细腻的皮肤。

他低哼一声,另一只手忽然抬起,屈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一点不要脸地接过话:“我就是愿意当你的狗。”

动作带着点无可奈何的亲昵,像在教训一只恃宠而骄的猫儿。

乌竹眠捂着额头故意瞪他,眼底却漾开一片星河般细碎的笑意。

前世他是她的凶剑,戾气缠身,如今他收敛了所有锋锐,成了她触手可及的“谢琢光”,这份失而复得的亲近,让她心底某个空洞被无声填满。

乌竹眠反手挣开谢琢光的钳制,指尖却顺势滑入他的掌心,顺着指缝摸过去十指相扣。

肌肤相贴的暖意传来。

谢琢光身体彻底僵住,掌心传来的细腻触感让他指尖微微发颤,他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抬眼看向乌竹眠。

她已别过脸去,假装在看湖景,只留给他一个微微泛红的耳尖,和唇角压不住的上翘弧度。

谢琢光沉默片刻,虔诚地收拢手指,将乌竹眠微凉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

晚霞漫天,将云梦泽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水榭里无人再说话,只有交握的手传递着跨越千年的默契与无声的依恋。

晚霞渐渐沉入云梦泽的水面,将莲池染成一片流金的赤色,乌竹眠的指尖仍被谢琢光紧紧扣着,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像是要将千年的孤寂一寸寸驱散。

她假装看湖景,可余光却瞥见他垂落的眼睫,睫毛在暮色里镀上一层金边,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是蝴蝶的羽翼,脆弱又固执地停驻在她的世界里。

沉默中,谢琢光忽然动了,他松开了乌竹眠的手,却在她疑惑回眸的瞬间,抬手捧住了她的脸。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因常年握剑而覆着一层薄茧,摩挲在她颊边时,带着轻微的粗粝感,可动作却温柔至极,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琉璃,稍一用力就会消散。

“阿眠。”谢琢光低声唤乌竹眠,嗓音沙哑,像是压抑了太久太久。

他的眸色在暮光中愈发深邃,熔金的底色如同被点燃的星辰,灼灼地望进她眼底,那目光太过炽热,几乎要将她烫伤,可他的呼吸却轻得近乎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一场梦境。

“我……”谢琢光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千年太长,长到言语都显得苍白。

于是,他俯身吻了下来。

谢琢光的唇很凉,像是浸过月色的剑锋,可触碰的瞬间却燃起燎原的火。

乌竹眠下意识闭眼,睫毛扫过他的脸颊,像是蝴蝶振翅时掠过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他的吻很轻,起初只是唇瓣相贴,带着试探般的克制,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真实存在。

可当她微微仰头,无声地回应时,那克制便如薄冰碎裂。

谢琢光骤然收紧手臂,将乌竹眠整个人揽入怀中,另一只手插入她的发间,扣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交缠间,乌竹眠尝到了莲子的清甜,也尝到了他气息里那抹独属于剑灵的凛冽,像是雪原上的风,冷冽却干净,将她彻底包裹。

他的心跳透过胸膛传来,急促而有力,与她胸腔里的震动逐渐重合。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神女与凶剑,不再是辗转千年的残魂与执念,只是两个终于找回彼此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李小楼咋咋呼呼的喊声:“小师姐!谢盟主!大师兄让我来喊你们吃饭啦!”

被惊动的谢琢光猛地退开,耳根红得滴血,却仍固执地抵着乌竹眠的额头,不肯完全分离,她喘着气,指尖揪住他的衣襟,忍不住笑着调侃道:“……家犬急了也会咬人?”

“嗯”谢琢光眸色一暗,又低头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汪。”

乌竹眠:“……”

*

月色如霜,漫过云梦泽的水面,在竹楼的白墙上投下斑驳的影。

竹楼是师家最清幽的一处,临水而建,通体以百年紫竹搭成,经年的风吹雨打,让竹节泛出温润的铜色,檐角悬着风铃,夜风掠过时,铃声空灵,如碎玉落盘,一声声荡进月色里。

二楼的窗棂半开,月光顺着窗格流淌进去,在乌竹眠乌黑的长发上凝成一道银亮的线,她倚在窗边,望着远处水天一色的朦胧。

谢琢光站在她身后,指尖拂过她散落的发丝,动作轻得像是在触碰一场易碎的梦。

楼下莲池映着月,荷叶团团如墨,偶有游鱼跃出水面,“扑通”一声,银光乍破,涟漪便一圈圈荡开,搅碎了满池的月光,不远处的竹林在夜风里沙沙作响,竹影婆娑,映在回廊的木地板上,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乌竹眠轻笑一声:“比神界的月色好看。”

谢琢光没说话,只是从身后环住她,下颌抵在她发顶,他身上的气息清冽如雪后松竹,却又带着剑灵特有的锋芒,此刻尽数化在月光里,成了最温柔的禁锢。

“嘎吱——”

竹门被推开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一袭黑衣的宿诀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地盯着窗边相拥的两人,活像个来捉女儿早恋的老父亲。

而他身后的李小楼探出半个脑袋,眼睛亮得惊人,嘴角疯狂上扬,一副“发糖了,好甜好甜”的激动模样。

乌竹眠耳尖一热,下意识想从谢琢光怀里挣开,却被后者扣住手腕,纹丝不动。

“师兄。”谢琢光头也不回,声音淡淡的:“看够了门可以关上。”

“谁是你师兄!”宿诀额角青筋一跳:“还有,这是师家的竹楼!”

李小楼立刻举手:“我作证!房契上写的是师家人的名字!”

乌竹眠扶额:“小楼……”

谢琢光终于转过身,却仍将乌竹眠挡在身后,熔金般的竖瞳在月色下若隐若现:“所以?”

宿诀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态度噎住,半晌才憋出一句:“……注意影响!”

李小楼趁机蹿到乌竹眠身边,拽着她的袖子小声尖叫:“小师姐!谢盟主刚才是不是亲你了?!我看到了!他低头了!”

乌竹眠:“……”

谢琢光:“……”

宿诀暴怒:“李小楼!你今晚的莲子羹没了!”

窗外,一片竹叶飘飘荡荡落在莲池里,惊起了一圈涟漪。

乌竹眠有些失笑,不过脸上很快又恢复了正经的表情,她想了想,说道:“大师兄,小师妹,正好你二人都在,那我们就把前几日的事好好梳理一遍。”

宿诀和李小楼对视一眼,同时正色,这两日乌竹眠和谢琢光一直在小院里闭关,而且镜花城收尾的事他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两人似乎变得不太一般了。

只不过她没主动说,他们也就没主动问,眼下见她主动提起,两人纷纷点头:“好。”

宿诀抱着手臂,眉头紧锁,目光在乌竹眠和谢琢光之间来回扫视。李小楼则坐在一旁,双手托腮,眼睛亮晶晶的,一副“我准备好了听惊天大八卦”的表情。

月色如水,云梦泽畔的竹楼里,茶香袅袅。

“所以……”宿诀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你们俩这几天……是在演什么前世今生的戏码?”

话本子里这种戏码可太多了,今天居然见着真的了。

乌竹眠低头抿了一口茶,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点了点头。

谢琢光倒是神色如常,只是那双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眸子,此刻隐约透出一丝多出来的锐利。

李小楼眨了眨眼,忽然凑近乌竹眠,小声道:“小师姐,那你和谢盟主是不是偷偷定了什么‘前世姻缘’的契约?我听说凡间话本里都这么写……”

宿诀额角一跳:“小楼!别瞎猜!”

乌竹眠抬起头,唇角微微扬起,眼底却带着几分宿诀从未见过的沉静与深邃。

“师兄,小楼:”她轻声道:“我们确实……想起了一些事。”

宿诀心头一紧,莫名有种预感,接下来的话,可能会颠覆他所有的认知,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什么事?”

乌竹眠与谢琢光对视一眼,后者微微颔首,像是默许她全权决定,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并非普通的修士转世。”

“我是阿眠。”

“上古时期……最后一位纯血神裔。”

空气凝固了一瞬。

宿诀瞳孔骤缩,李小楼则直接“啊”了一声,手里的茶杯“啪嗒”掉在地上。

“神、神女阿眠?!”李小楼结结巴巴地重复:“就是那个……古籍里记载的、以神血封魔的……”

“陨落的上古神女。”谢琢光淡淡接话,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的不淡定。

宿诀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死死盯着谢琢光,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你……又是谁?”

谢琢光抬眸,眼底金光流转,刹那间,整个竹楼内的温度骤降,仿佛有无形的剑气在空气中无声震颤。

“太虚。”

短短两个字,却让宿诀和李小楼如遭雷击。

“上古……第一凶剑?”宿诀的声音发颤,不可置信地看向乌竹眠:“小竹子,他……”

“嗯,是我的本命剑。”乌竹眠轻声打断,目光柔和地落在谢琢光身上:“也是……我的道侣。”

“难怪。”宿诀喃喃道:“难怪你对小竹子的一直就是……”

“就是什么?”李小楼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宿诀嘴角抽了抽:“……就一副‘生人勿近,但她除外’的德行。”

谢琢光轻哼一声,算是默认。

乌竹眠忍不住笑出声,伸手轻轻拽了拽谢琢光的袖子,后者立刻收敛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气场,反手握住她的指尖。

李小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拍桌子:“我懂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千年等一回!”

宿诀:“……”

谢琢光:“……”

“不过先等一下。”李小楼深吸一口气,努力消化这个信息量巨大的真相,看向宿诀:“我没记错的话,赤渊是赤玄夜的父亲,而赤玄夜,又是大师兄的……”

察觉到自己说错话,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竹楼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宿诀的脸色在听到\"赤玄夜\"三个字时骤然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出青白,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嫌弃地说道:“别提那个人,我和太古魔族没有半点关系。”

他不嫌弃魔族的血脉,但他母亲被欺骗、被利用,这就代表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赤玄夜。

窗外竹影摇曳,月光斑驳地洒在地板上。

乌竹眠和谢琢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就是!”李小楼赶紧改口,拍了拍胸脯,说道:“大师兄的家人就是我们!”

宿诀沉默片刻,忍不住笑了笑:“嗯,是。”

他重新坐下,继续问道:“所以,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的神魂未完全苏醒。”乌竹眠望向窗外月色,轻声道:“先找回全部的神魂,再解决一些……未了的因果。”

《太古终战录》只记载:“永夜之战末,赤渊率太古魔族倾巢而出,九幽魔气蔽日,三界倾颓在即。神族遣三十六部天兵,妖族出十万大山精锐,人族举七十二城修士,合筑周天星斗大阵于不周山巅。”

“是役,神女阿眠执太虚剑独战赤渊于九幽深处。太虚者,上古第一凶兵也,剑出则日月无光,然此战竟敛尽戾气,剑光所至唯护苍生。”

“后赤渊伏诛,魔骨尽碎,而太虚剑亦不知所踪,神女则本源耗尽,堕云归墟。其陨时,神血化雨泽被八荒,枯木逢春,山河重整。”

只不过无人知道,那日赤渊临死前,熔岩魔瞳倒映着神女和凶剑的身影,嘶声诅咒道:“你们以为斩断恶念就能终结一切?……魔潮再起时,你们还护得住这人间吗?”

得知这一上古秘辛的宿诀和李小楼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谢琢光握紧乌竹眠的手,眸光深沉:“赤渊的诅咒,魔族的隐患,还有那些人暗中筹谋的浩劫。”

“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要先找到剖魔刀的另一半。”

现在看来,赤玄夜还真是继承了他爹赤渊的遗志,想要重振太古魔族的荣耀,想要浩劫再临人间,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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