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烛火,屋里有了淡淡的光,江轲把醒酒汤喝完,递回珠珠手里。
“喝完了,怎么还不说?”
珠珠将手里的小盅转放到床边的小案上,话语缓缓:“珠珠不会说好话。”
想了想,补充道:“珠珠不会说好听的话。”
“因为结巴,所以说话慢。”珠珠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想要说丰富的句子,就很难,人们没有耐心听我说完。”
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点了点自己的唇:“这里清楚,这里道不出。”
珠珠的话很碎,不过江轲听了很舒心,很轻,很慢,每个字都是真真实实的,不用去猜它背后的含义。
哪怕他醉着,也能听到心里去。
“也不知道怎么的,在别人面前还好,在小国舅面前格外说不清楚,总是结巴。”珠珠又道,“小国舅刚才问珠珠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江轲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因为珠珠说话比旁人费力,所以很珍惜说出的每一个字,尤其珍惜在小国舅面前道出的字字句句,没有假,它们都是真。”
江轲怔了怔,他还从未听过这样新奇的说法,语出不易,故字字不虚。
他望向她,屋里微弱的烛火把她的面庞照亮,不论他说什么,她都那么认真地听,再给他最真诚的回应。
“醒酒汤也喝了,你去罢。”
珠珠应下,把小盅放回食盒,退了出去,回了自己的小院。
回屋后,珠珠又坐了一会儿,秋水催了两遍她才就寝,然后打下帐幔,掩上房门出去了。
珠珠欠起身,从最里面的枕下摸出那件衣衫,将它重新整叠,然后放到自己的枕边,再躺下,阖上眼慢慢睡了过去。
不知几更天时,一道人影靠近床榻,纱帐被掀开,江轲低眼看着榻上之人。
之后目光又停留在她枕边的男衫上,他将那件衣衫拿起,丢在一边,自己躺了过去。
珠珠感知到身边的动静,惺忪地睁开眼,枕边的衣衫不见了,变成了衣衫的主人。
微湿的皂荚香中混合着酒气。
兴是醉酒的缘故,他睡得很熟,暗光中,珠珠望向那张静睡的侧颜,不像夷越男子那样锐利的面部线条,是英秀的面影。
次日仍是天未亮,江轲醒了过来,抬臂揉了揉额穴,一侧头就看见少女安睡的侧脸。
江轲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透过纱幔往外看了一眼,纱窗上的光还暗着,打算起身离开,发现自己的衣摆被珠珠压着,试着抽了抽,发现抽不出。
干脆不起身了,双臂枕在脑后靠坐于床头,一双眼盯着幽暗的虚无,想着什么。
寂静中响起很轻很轻的声音:“阿兄?”
江轲仍是双臂枕在脑后的疏懒样,侧过头,目光向下,停在少女的脸上:“什么?”
“珠珠对阿兄说真心话,阿兄能不能也对珠珠说真心话?”
“好。”
“阿兄是不是仍把我当小丫头?”珠珠欠起身,看向他,“下月就要成亲,阿兄对我没有男女之间的喜欢,是不是?”
江轲放下一条胳膊,另一条胳膊仍枕着脑后,他将手放到她腮边睡出的红痕上,用指轻轻摩挲。
“如果我说是,你还愿嫁给我么?”
珠珠微微垂下头,披散的卷发落到胸前,遮住她的半张脸,之后再抬起,仍是专注地看向江轲。
“那阿兄可有心怡之人?”
江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地想了想,在江轲停顿的时候,珠珠的一颗心紧紧揪着,不知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既想听也怕听。
江轲见她眼里的光因他的迟疑越来越弱,不再逗她,轻笑道:“没有。”
那双猫儿一般的眼重新有了光。
“珠珠想做小国舅心里喜欢的人,珠珠会让小国舅喜欢,非常喜欢。”
江轲笑出声:“年轻小小,腔调倒是大。”
她依到他的怀里,江轲揽着她的肩抚了抚:“好……一定会非常喜欢。”
……
这日,京都江府门前车马如雷,来往宾客不断。
这日小国舅大喜,不仅京都名宦权贵前来道贺,就连地方官员也提前往赴京都,送礼庆贺。
先前众人都以为嫁小国舅之人是乌塔公主,后来才听说并不是,
众人又开始打探嫁给小国舅的女子是哪家的贵女,结果才知那女子并非出自名门望族,是一名孤女。
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想同江府联姻,若能同这位小国舅联姻,如同和王族攀上亲,谁知最后却娶了一个孤女,不得不让人揣测君心,是否有意为之。
成亲这日,王庭送了贺礼来,在外人看来已是极大的尊荣。
江府园中红绸张结,宾客满棚,席间觥筹交错,酒到杯干,热闹欢腾。
穿戴整齐的小厮们来来往往引客指路,丽服雅妆的女婢们席间递酒传菜。
一直宴请到好晚方散。
大多数人离席告辞,像兀良氏等世家或是朝中重臣,江轲便亲自相送,再次一等的门户,管家或仆从迎送。
散到最后,就只有相交甚密的几人还留在席间。
“今日你是新郎,该早早去陪新娘子才是。”崔致远说道。
阿史勒点头道:“老话说,春宵一刻值千金。”
谁知他二人把话说完,江轲非但没走开,反倒坐下。
这一桌,亲卫首领阿多图,参知学士崔致远,还有禁军首领阿史勒,还有典吏司的罗疏。
男人之间,尤其是喝过酒,话就密了。
“你也别恼,君王这样安排也有他的用意。”阿史勒说道。
在外人看来,让江轲娶一个身份不高的女子,换谁心里都会不舒坦。
其实,一开始传出江小国舅同乌塔公主联姻,众人就有猜测,这是君王为确保王权不被外戚干扰使出的手段。
只是没想到,最后同小国舅成亲之人从公主变成了大妃认的义妹,说是义妹,就是个无权势的孤女。
其他几人纷纷应是,倒把江轲弄得不清不楚,不知这几人在说什么,遂问道:“什么用意?君王有什么用意?”
阿史勒亲自给江轲倒了一盏酒:“小王子是夷越未来储君,大妃如今又怀有王嗣,就是为着大妃看,你也希望她好不是?”
“不是,你们等等,一个个说什么乱七八糟。”江轲打断几人的话头。
“你不是在为娶个女婢而烦恼?”阿史勒问道。
江轲拍了拍桌,语气有些不快:“你们别一口一个女婢女婢的,那丫头不是。”
罗疏挥手让递酒的侍女退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酒,悠慢地问道:“那是烦什么?可别蒙哥几个,都看来了。”
江轲把手边的酒端起,仰头喝下,低头默了一会儿,然后看向崔致远和阿多图。
“那年在徽城,有你二人,记得罢?”
阿多图和崔致远自然记得,他们随大王和王妃一道去徽城迎江轲,当时这位小国舅准备私带王妃离开,被大王纵马追上,差点没把他打死。
“记得,怎么不记得。”崔致远咂摸了一下,“若不是小国舅,我还从没见大王发那样大的火。”
江轲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行了,这个不用记那么清楚。”江轲又道,“那丫头你们是见过的。”
崔致远和阿多图点头,他们知道江轲说的是珠珠,也就是江轲今日迎娶之人。
“那会儿才十岁出头,怎的几年过去,竟已长成……再一回想起来,不忍摧折……”
罗疏摇头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女儿家家已长成,你还把人当小丫头,别扭什么。”
其他几人一听,这才明了江轲的愁烦所在,并非外界传的原因,于是调转话头。
“罗疏对女人通透,你给开导开导。”阿史勒说道。
罗疏把眉一立:“怎的我对女人通透,莫要乱言,我已是收了心的人。”
几人又胡说胡闹了一阵,便赶江轲离席,别冷了新夫人。
江轲本想着崔致远、罗疏这几人有妻有子,同他们闲聊几句能听点有用的,结果一个个全他娘是废话。
他以为他已经够不靠谱,谁知这几人喝了酒闹起来比他还不靠谱,骂骂咧咧中人已走到正院前,守院的下人们见了上前相迎。
“都退下。”江轲摆了摆手。
下人们便退守到院外,随时应候。
江轲在台阶下站了一会儿,望着纱窗上温黄的烛光,然后举步上阶,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燃了红烛,熏了香,安安静静的,他看向不远处的帷屏,然后反手掩上房门,往里走去。
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地啜几口润嗓。
待一杯茶水空了又走到门前,待要朝外吩咐丫鬟备热水,刚要开口才发现应该先去里间见一见珠珠。
于是折过步子绕过帷屏进到里间。
珠珠双手合放在膝上,头上戴着夷越女子嫁人时的珠冠,脸掩在珠冠垂下的幕帘后。
低垂的目光从珠帘的缝隙间见江轲一步一步朝自己行来,最后停在面前,接着珠帘被撩起。
珠珠抬起头看向来人。
江轲低下眼回看过去,珠冠下的脸儿上了淡淡的蜜粉,腮颊连带着眼尾晕了胭脂,斜飞入鬓间,双唇像含过花瓣,着了艳色。
不知是不是上妆的缘故,使她看上去灵动未减,风韵渐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