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焦雷自阿史勒头顶打下,心道,还男风,就你这黑瘦模样,谁能看中你?刚对他有点好态度,就被散了个干干净净。
正待发怒,一个欢快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崔大人!”
崔致远循声看去,就见阿史苓欢快走来。
阿史勒见自家小妹过来,说道:“为兄的任务完全了,把人安全交到你手上。”说罢,斜了崔致远一眼,甩袖离去。
崔致远回想刚才那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这才会过意来,再看向阿史苓时便有些不同。
“崔大人,你就在我府上休养,待过了这个关口再做打算。”
崔致远抱拳道谢。
阿史苓是个风火性,不喜欢墨迹,当下把崔致远带到一处院子。
“这院子我叫人收拾过,什么都有,大人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叫下人们采买了来。”
崔致远往院中四顾打量,院子不算大却很精巧,主道以石板铺成,旁边是黄色、黑色还有白色的鹅卵石,绿植花木皆修剪有形,花木下是浅纤的嫩绿茵席。
又有一方不规则的鱼池,旁边以灰晶石垒边,清水里游荡着十来条不知名的彩色鱼儿,看着很有生气。
崔致远粗略把园子看了一眼,转头对阿史苓说道:“可否领我去拜谢老大人?”
阿史苓笑道:“自是要拜谢,只是我父亲现在不在府里,晚些时候他回来,我引你去见一见。”
崔致远又是一番相谢。
阿史苓想他才从牢狱出来,需要休息,于是对院中的仆从们交代一番,就走了。
崔致远站在院子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履,吩咐丫鬟备热水,待热水上了,这才步入房中沐洗更衣。
整装毕,下人们上了晚饭,崔致远用罢饭,此时天已渐暗,阿史苓提了一个彩光闪闪的琉璃灯欢喜地走了过来,立在阶下说道:“崔大人,我父亲回了。”
崔致远忙站起,往外看去,就见焕彩流光中立着一个笑眉笑眼的金玉人儿。
一时间竟有些自惭形秽。
阿史苓见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去看他的脸,因为背光的原因,有些看不清明,微微光影下,隐约可辨细薄眼皮下的双眸,眼尾下垂的褶,是亲和的线条。
崔致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打了一声咳嗽,走下台阶。
阿史苓提着琉璃灯,崔致远隔出一段距离走在她的身侧,身后几名丫鬟随行。
“苓姑,多谢你。”
阿史苓低头笑了一声:“怎么谢啊,可不能只是口头说说。”
崔致远想起阿史勒的那番话,一时间憋红了脸,磕巴道出:“你说怎么谢便怎么谢。”
“真的?可不能食言。”阿史苓一个转身站定,手上的彩灯照到男子的身上,红的、绿的、黄的,随着提灯晃动。
崔致远颔首道:“不食言。”
“有你这话就成,只是我还没想好,待想好了再说。”
阿史苓继续往前走,崔致远随后跟上,不一会儿,七拐八绕到了另一方院落。
“到了。”
阿史苓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崔致远颔首,上了台阶,理了理衣襟,叩响房门。
“进来。”
崔致远推门而入,屋内灯光通明,桌案后坐着的正是阿史家家主,阿史鹞。
“崔大人请坐。”阿史鹞从桌案后走出。
崔致远虽说落难,可该有的气度和礼教仍在,朝上恭恭敬敬一拜。
“多谢老大人出手救在下。”
阿史鹞坐到他的对面,示意他喝茶:“崔大人接下来如何打算?”
崔致远看了一眼对面这位看起来并不如何年老,甚至透着英武气的阿史家家主,直言不讳道:“学生不知,若能躲过此劫,学生应该会回徽城老家。”
阿史鹞面上仍是平静,暗忖道,崔致远心计胆识不一般,可再怎样也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别说他了,就是他们这些老家伙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
呼延吉战死,对夷越无疑是致命一击,如今人人风声鹤唳,茫茫不知。
阿史鹞不着痕迹地度其神态风姿,见其骤然从高位跌落,却不见怨恨颓丧,可见其稳重的性情,可惜了,是个不多得的人才,就是底子太轻薄。
崔致远能得君王赏识,少不了一份机缘在里面,可这份眷顾随着呼延吉战死如烟一般散去,照眼下的情况,除非君王死而复生,否则他再翻不了身。
阿史鹞想起女儿提及的入赘一事,转眼又觉得太过儿戏,便不提此事,正待找些其他话说,房门突然被拍响。
“家主,府门前来了好多兵。”
崔致远猛地站起,面色一变,说道:“定是朵家集了兵马,抓我来了。”
阿史鹞并不慌张,拿起面前的茶盏,不慌不忙地将茶水饮尽,这才站起身。
“不必惊慌,他们不敢进来。”说着出了屋室,崔致远随在他的身后。
阿史苓面上带了一点紧张的神色,凑了过来:“父亲。”
阿史鹞示意她不必惊慌,然后转头看向崔致远:“带她下去。”
崔致远不想因着自己连累阿史家,上前一步道:“学生不愿叫老大人为难,他们要的是我,在下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朵尔罕恨极了他,不论他有无威胁,就是想叫他死,只有他死,朵尔罕才解恨。
阿史鹞冷哼一声:“他朵家来要人,我就得给?给他脸了!”说罢带着一众奴仆往外走去。
阿史苓在后面跟着,学着她父亲的口气,说道:“给他脸了!”
阿史鹞突然顿住脚步,回过身,呵斥道:“你跟过来做什么?还不回你的院子!”
阿史苓差点没刹住,被这一吼,只得乖乖走到崔致远身边立着。
等她父亲走远了,又安慰一旁的崔致远:“不用担心,我父亲不惧的,我们阿史家就没有怂货。”
崔致远发现阿史苓面上高高在上,其实内心很澄澈,她一旦认定的朋友,就会掏心掏肺地对那人好。
……
阿史府邸前,熊熊火把下是身着青甲的朵家私兵,挨挨挤挤地站满了府前的空地。
当日君王殉战的消息传到京都,朵尔罕连夜调来近五万私兵,在众人猝不及防之下围了王庭。
亲卫同禁军目数上不能敌,且他又挟控着圣太后,叫人不敢贸然行事。
阿史鹞立于阶上,向下睨着眼,府邸前的青衣兵散开,从中走出一人,正是朵尔罕。
“朵大人这是做什么,要抄我阿史家?”
朵尔罕笑了笑:“怎敢,阿史大人未免太看得起我,不过是来要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既是无关紧要之人,又何须弄出这样大的动静?”阿史鹞说道。
朵尔罕也不装了,本身两人年轻时就不对付。
“你知道我说什么,把那姓崔的交出来。”
阿史鹞不带一点缓和:“不交。”
“一介书生,你要他做什么?你阿史鹞几时有这么好心?”
“他可不是普通书生,他是我阿史家的女婿,你说我救他不救?”
朵尔罕面色骤然一冷,认为阿史鹞找得托词,故意同他作对。
“若我执意要进呢?”
“朵尔罕,你别太嚣张,真以为京都就你一人说了算?别把人逼急了。”
朵尔罕望了眼阿史鹞身后的家奴,轻蔑道:“就凭这些人?”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兵甲铿锵声,还有齐隆隆的脚步声,转头一看,只见金灿灿的禁军压了过来,为首之人正是阿史家的长子,阿史勒。
“你若敢闯我府宅,今夜咱们就血拼一把。”阿史鹞说道。
朵尔罕压下心里的怒气,这阿史鹞年轻时就是个横的,他当然不惧阿史鹞,纵使阿史鹞掌着禁军,可他手里的青甲兵是禁军数倍,城外还有余部驻扎,真要拼杀,阿史鹞敌不过。
然而这个关窍上,他不愿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崔致远折损人马。
眼下他按兵不动,却是另有打算,围禁王庭,名不正言不顺,最后反会落下一个谋逆的罪名,这是他不愿的,王位他要,人心他也要。
遂软硬兼施,打算叫圣太后立下禅位诏书,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稳坐王位,只是那老妇人怎么都不松口,非说不信君王战殁,不见到尸身,她绝不立诏。
呼延吉死于山崩,变成了泥人,尸骨无存,哪里去抬个尸身给她,一时间叫他进不得退不得。
“阿史鹞,你能护他到几时?”朵尔罕冷声道。
阿史鹞并不回答,只是睨着阶下的朵尔罕。
朵尔罕苍粗的声音笑了几声,笑声中充满讥讽,洋洋地走了,那些青甲兵也如潮水一般退去。
今夜,阿史鹞见了朵尔罕的态度,心往下坠,一个无威胁的崔致远竟叫朵尔罕亲自来拿人。
也是,当初朵尔罕指派自己的长子去夷越东境,本想借梁军东犯,施压呼延吉立他女儿为大妃,结果呼延吉派崔致远往赴夷越东境,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折兵丧女,损失惨重。
今日,崔致远算是保下一命,只是这条命能活多久,端看天意……
……
是夜,朵尔罕从阿史府邸离开后,并未回私邸,而是乘辇径直去了王庭。
从前他在庭前必下辇解剑,如今车夫马鞭不收,毫不停顿地长驱直入,横闯宫闱如入无人之境,犹似逛自家花园般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