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天色未明。
南安城东郊,一座平日里专用于转运木材的货运码头,还笼罩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与湿冷的江雾之中。
数十辆毫不起眼的、用厚重油布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四轮货车,早已悄无声息地完成了集结,在码头的空地上,排出了一条沉默的长龙。
没有喧哗,没有号令,只有车轮偶尔碾过碎石时发出的、被刻意压制的轻微“咯吱”声。
二百名早已换上寻常脚夫短褐的破浪军士卒,三五成群地散布在车队的四周。他们有的靠着车轮打盹,有的则蹲在地上,就着冰冷的江水啃食着干硬的饼子。
乍一看,他们与这码头上常见的、为了生计而奔波的苦力,别无二致。
但若细看,便会发现,他们看似放松的姿态之下,眼神却始终如同鹰隼般锐利,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围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那看似随意搭在腿上的手,离腰间那柄用来“防身”的短刀,永远不超过三寸。
而在这些“脚夫”之中,还混杂着三十名身形更为精悍的“商队护卫”。
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腰间挂着看似寻常的制式佩刀。他们的手,从集结开始,就从未离开过腰间的刀柄。
整支队伍,外松内紧,像一头收敛了所有爪牙,伪装成温顺绵羊的猛虎,在静静地等待着。
不多时,一辆由四匹神骏黑马拉拽的、比寻常货车要宽大上一圈的马车,在一队王府亲卫的护送下,缓缓驶抵码头。
车队的所有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整齐划一地站直了身体。
吕不韦一身普通的蜀锦长衫,在一众人的躬身行礼中,缓步走下马车。
他没有说一个字。
那双精明的眸子,平静无波地扫过整支队伍,从最前方的车夫,到最后方的护卫,一一掠过。
随即,他转过身,没有丝毫的拖沓,独自一人,踏上了那辆位于车队最中央、最为宽大的马车。
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视线。
“出发。”
一个平静、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
车轮,开始缓缓转动,汇入了通往东方、尚且被晨雾笼罩的官道。
……
车队行进的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悠闲。
车夫们会互相闲聊几句家长里短,负责押车的“脚夫”们也会时不时地从车上跳下来,活动一下筋骨。
一切,都符合一个大型商队该有的模样。
只有那些扮作护卫的锦衣卫,眼神始终如同鹰隼,将道路两侧的每一片树林,每一个山坡,都纳入了警戒范围。
而在那辆看似平平无奇的领头马车之内,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车厢之内,吕不韦并未休息。
他借着从车窗缝隙中透入的、微弱的晨光,正就着一张摊开在膝上的南离全境堪舆图,用一支小巧的朱笔,在上面不时地圈点着什么。
在他的身旁,还整齐地码放着一叠厚厚的卷宗。
卷宗的封皮之上,赫然写着——《南离世家录》、《南离商号考》、《南离军政要员名录》。
……
千里之外,南离国都,离京。
这里的建筑,比南安城要宏伟得多,街道也更为宽阔。但空气中,却始终弥漫着一股海水的咸腥与奢靡的香料混合的气息。
街道之上,一队队身披亮银甲的禁军士兵,神情倨傲地来回巡逻。
他们与那些衣衫褴褛的平民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壁,界限分明。
南离皇宫,御书房。
房内陈设极尽奢华,墙上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猛虎下山图》,角落里那尊由整块黄金打造的兽首铜炉里,正燃着能令人安神的龙涎香。
巨大的舆图之上,南离的版图被涂抹成了刺目的朱红色,兵锋的箭头,直指北玄与南境。
南离皇帝周柴,身着一袭绣着四爪蛟龙的黑色王袍,正负手立于舆图之前。
他没有转身,但那股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势,已让跪伏在下方的水师将领,汗流浃背。
那名将领的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手中捧着一个由上好锦缎包裹的木盒。
许久,周柴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打开。”
“喏。”
将领先是恭敬地应了一声,随即用颤抖的双手,缓缓地解开了锦缎的系带,打开了木盒的盖子。
木盒之内,静静地躺着一只沾满了海藻与沙砾、布满划痕的琉璃瓶。
那将领从瓶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卷被海水浸泡得有些发皱的丝帛,展开,用颤抖的声音,念出了上面的绝笔。
“……臣周循,于黑石岛遭南境水师与北玄水师……联合伏击,全军覆没……”
“……北玄背信弃义,其将徐明志……当诛!”
“当诛……”
念到最后两个字时,那将领已是泣不成声。
整个御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能听到烛火燃烧时,偶尔爆开一点灯花,发出的“噼啪”轻响。
周柴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只在舆图之上,北玄疆域上来回划过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他缓缓转过身。
那张一直隐藏在阴影中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但那双眼睛里,却仿佛有毁天灭地的风暴,正在疯狂地酝酿。
周柴缓步走到那名将领的面前,没有看他,只是从木盒中,拿起了那只空空如也的琉璃瓶。
他将那只琉璃瓶,举到眼前,对着烛火,仔细地端详着,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的珍宝。
片刻之后,他猛地松手。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御书房内轰然炸响!
琉璃瓶,被狠狠地砸在了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四分五裂,碎片四溅!
周柴缓缓地蹲下身,从那一片狼藉的碎片中,拈起了一块最大的、还带着锋锐棱角的残片。
他用那块残片,在自己的掌心,轻轻地划过。
一道细细的血痕,缓缓浮现,随即,鲜血涌出。
他看着自己掌心那殷红的血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周柴的声音像是从九幽地府传来一般,阴森、刺骨。
“徐明志……”
“他是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