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徐州,陈汤港。
春水本该碧绿如玉,此刻却倒映着一片灰蒙蒙的天。
往日里百舸争流、帆影如织的南北大动脉,如今像一条被掐住了喉咙的巨龙,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码头的各个泊位上,拥堵着数十艘挂着各地商号旗帜的大型漕船,船桅如林,却不见一张扬起的帆。
空气中,弥漫着木头发霉的味道、江水的腥气,以及无处不在的焦躁气息。
岸边,商人们三五成群,对着那被一队队盔甲鲜明的徐州士兵严密封锁的河道,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
偶有几句压不住的怒骂声,也会很快被江风吹散,不敢惊动那些按着刀柄、眼神冰冷的兵卒。
码头边,最大的一座酒楼,“望江楼”。
二楼的雅间之内,空气也同样凝滞。
一位身着月白色蜀锦长衫,腰悬美玉的年轻公子,正皱眉看着窗外。
他身后,一名灰衣老随从垂手而立,眼神精干。
年轻公子的手指,在紫檀木的桌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这轻微的声响,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动静,也像是在丈量着他内心的烦躁。
他正是来自玄京“四海商号”的少东家,周燕然。
此番南下,身负重任,却未曾想,会被一纸封锁令,困死在这小小的徐州港。
周燕然端起桌上的茶盏,用杯盖撇去浮沫,却没有喝。
“真是奇了。”
“南边在打仗,本是预料之中。可这徐州都督祁振,为何要自断财路,封锁运河?”他将茶盏放下,发出一声轻响。“往年就算北地与柔然打得天翻覆地,这运河上的生意,也从未断过。此事,蹊跷。”
楼下大堂的喧闹声,像是一锅即将沸腾的开水,隐隐约约地传了上来。
“我这船从蜀中运来的丝绸,要是再晚半个月,那边的贵人换了季,可就全砸手里了!一家老小都指着这个吃饭啊!”
“小声点!没看到外面那些当兵的?听说是祁都督亲自下的军令!谁敢不从?”
“祁都督这是发的哪门子疯?这运河一断,他徐州一天得损失多少银子?”
老随从福伯听着外面的议论,上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低声劝道:“公子,咱们这批货是给宫里采办的贡品,价值不菲。如今局势不明,依老奴看,不如……先行回京?”
周燕然缓缓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看福伯,而是再次投向了窗外那些按着刀柄的士兵。
锐利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明。
“不必。”
“我们就在此地住下。我倒要看看,这徐州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将茶盏推开,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烦躁。
“福伯,去,找几个在码头上管事的兵头儿,别怕花钱。”
“给我打听清楚,这河道,到底为何而封!”
福伯躬身一礼,转身退下。
他走路悄无声息,像一只狸猫。
雅间内,重归寂静。周燕然的目光,落回窗外那道冰冷的封锁线,眼神深邃。
……
千里之外,南安王府。
书房之内,巨大的军事沙盘上插满了代表江南道往北的北玄主城旗帜。
所有代表北玄三大南征军主力的黑色帅旗,已被拔除,只剩下几面残破的小旗,散落在地,像是一场风暴过后的狼藉。
苏寒端坐主位。王猛静坐于左。陈宫手持军报,立于沙盘之侧。
苏寒的手指,在沙盘边缘轻轻敲击。目光掠过那些倒伏的黑色旗帜,最终,落在了那枚代表南境的、最大的赤色龙旗之上。
他伸出手,将那枚龙旗拿起,缓缓地一路向北。
最终,龙旗停在了北玄王朝的腹心位置。
“子仪和稼轩他们,已经将棋盘摆好。”苏寒开口,打破了沉默。“北玄那所谓的二十万大军,如今,已然覆灭。”
陈宫放下手中的军报,对苏寒躬身一礼。“殿下,诚如您所言,以我军如今之实力,随时可以北上。只是……”
苏寒抬起手,接过了话头,目光缓缓扫过二人。
“只是,半年前,我们虽有这个实力,却还没有这个……底气。”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繁华的南安城,脑海里却浮现出半年前的景象:城外,是绵延数十里的流民营帐;府衙里,是空空如也的粮仓。
那时的南境,像一个刚刚大病初愈的巨人,虽然筋骨还在,却已元气大伤。
“半年前的南境,百废待兴,流民百万。府库之中,连老鼠见了都要流泪。”苏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那时的我们,纵能一战而胜,也无力消化战果,更无力守住这打下来的万里江山。”
王猛的呼吸,都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
苏寒转过身。
那双黑眸之中,之前所有的感慨与追忆,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自信与锋芒!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回沙盘前,在二人炽热的目光注视下,伸手将那面赤色龙旗,再次拔起,重重地,插了下去!
“半年的休养生息,屯田垦荒,我南境如今粮草充足,兵甲精良!更有魏武卒此等雄师在手!民心已附,士气正盛!”
他看着二人,一字一顿,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时机,已到。”
“半年前,由公台定下的‘清君侧’之计,也是时候……执行了!”
王猛与陈宫,同时起身,对着苏寒郑重地躬身行礼。
陈宫直起身,走到了沙盘之前。他的手指,点在了舆图之上,那座象征着权力中枢的京城。
“殿下英明。当初定下此计,便是要让我军,师出有名!我等不称‘谋逆’,只称‘清君侧’!”
“太尉柳荀,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其党羽贪赃枉法,早已天怒人怨。我军北上,便先以‘为民除害,弹劾柳荀’为名,占据大义!届时,天下响应者,必不在少数!”
王猛也上前一步,开口补充。
“待我军兵临城下,再将柳荀一党罪证公之于众,逼宫勤王。届时,无论结果如何,殿下都已手握天下大势。”
苏寒看着沙盘上那座小小的京城模型,仿佛看到了那座囚禁了他童年,也囚禁了他母亲一生的,冰冷宫殿。
他猛地一挥手。
沙盘之上,所有代表北玄势力的残余黑色旗帜,尽数被扫落在地。
“传令下去,三军备战。”
“待子仪他们几路大军班师之日!……”
“……便是我苏寒,君临天下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