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去,带来的余波却远未平息。
苏齐刚走出咸阳宫的宫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身边。车帘掀开,露出李斯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苏侯,请。”
苏齐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依旧挂着懒散的笑意:“丞相大人有请,岂敢不从。”
他钻进车厢,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李斯没有废话,直接从案几下取出一卷笔记,递了过来。
“这是廷尉府与军方、郎中令府的订单总目,以及预付的金票。”李斯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三千册《秦律》详解,一千册《军法要则》,五百册《百战奇谋》,五百册《秦律》详解,以及一万册公文范本。共计一万五千册。老夫做主,先付你三万金,作为定金。”
三万金!
饶是苏齐两世为人,也被这个数字砸得脑子嗡了一下。他刚靠卖肥皂赚了一万五千金,转眼间,李斯就又送来一座金山。
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这钱,烫手。
“丞相大人真是看得起我格物院。”苏齐将笔记推了回去,脸上笑容不减,“不过这详解、要则、范本,都还没个影子呢。这钱,我可不敢收。”
李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
“老夫信得过苏侯的本事。这钱,你必须收下。”李斯将笔记又推了回来,语气不容置疑,“老夫只有一个要求,廷尉府的订单,必须排在最前面。一个月内,老夫要看到第一批公文范本和《秦律》详解。”
苏齐心中了然。这哪里是定金,这分明是催命符。
李斯这是在用金钱和政治压力,将格物院和廷令府、和法家牢牢地捆绑在一起。他不仅要活字印刷术为他所用,还要保证这种“利器”首先为他所用,为法家所用。
至于什么农桑、医术、算术,都得往后排。至于那些嗷嗷待哺的儒家、道家、阴阳家,想用这活字印刷术传播他们的学说?先问问廷尉府的刀快不快。
这是一个阳谋,苏齐根本无法拒绝。
他收了这三万金,就等于默认了法家的优先权,也等于把自己推到了其他诸子百家的对立面。到时候,那些老夫子、老神仙们的口水,都能把格物院给淹了。
可若是不收,那就是当面驳了李斯的面子,也违背了嬴政“利于国”的初衷。廷尉府和军队,就是国的根基。
“丞相大人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苏齐苦笑着,终于还是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笔记。
“苏侯是聪明人。”李斯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虽然那笑意也带着几分冷意,“老夫知道,苏侯的志向,不止于此。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先把帝国最需要的基石打牢,再去想那些风花雪月,岂不更稳妥?”
苏齐还能说什么?他只能点头称是。
马车停在了格物院门口。苏齐刚一下车,就看到扶苏和张苍正焦急地等在门口。
“先生,你可算回来了!丞相他……”扶苏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他给我们送钱来了。”苏齐晃了晃手里的笔记,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一笔大生意。”
当苏齐在议事厅里,将那份订单和三万金定金的事情公布时,整个房间都安静了。
张苍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死死地盯着那卷笔记,仿佛那不是笔记,而是一座金山。
“三……三万金?”张苍的声音都在发颤,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他当了一辈子的官,兢兢业业,两袖清风,所有的俸禄加起来,恐怕连这笔钱的零头都不到。
扶苏的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他不是张苍,他看到的不只是钱,更是钱背后的政治博弈。
“先生,李斯这是要将我们格物院,变成他廷尉府的私人工坊啊!”扶苏一拳砸在桌子上,“如此一来,我们想要印制农学医书,岂不是遥遥无期?父皇刚刚设立‘书经司’,我们却只能先为法家印书,这……”
“殿下,稍安勿躁。”苏齐倒是显得很平静,他走到张苍面前,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老张,你先去把钱点点,入库。别激动得厥过去了。”
张苍如梦初醒,宝贝似的抱起那卷笔记,带着几名弟子,几乎是跑着冲向了库房。
议事厅里只剩下苏齐和扶苏。
“先生,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被李斯算计了吗?”扶苏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甘。
“算计?谈不上。”苏齐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殿下,你觉得,对如今的大秦而言,是多几本农书重要,还是让廷尉府和军队的效率提升一倍重要?”
扶苏一愣,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李斯是个纯粹的实用主义者,他只做对大秦最有利的事情。而我们,恰好提供了能让大秦变得更有利的工具。”苏齐放下水杯,“他不是在算计我们,他是在利用我们。而我们,也正好需要他的‘利用’。”
“需要他的利用?”扶苏更不解了。
“殿下,你想想。有了李斯、王贲、蒙毅三位重臣的订单,有了这三万金的定金,格物院接下来要做什么,还有谁敢说三道四?”苏齐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些儒生想闹事?让他们去跟廷尉府讲道理。那些方士想插队?让他们去跟通武侯的拳头聊聊天。”
“我们拿着李斯的钱,办着李斯的事,这本身就是一道最坚固的护身符。我们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扩张工坊、招募工匠、改进技术。等我们把廷尉府和军方的订单完成了,我们的活字印刷术,恐怕已经领先这个时代一百年了。到那个时候,我们想印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扶苏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总是容易陷入那些理想化的条条框框,而苏齐,却总能从最现实的利益纠葛中,找到一条最蛮横,也最有效的破局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