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药呢?”
“明日,就见底了。”昆战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还有过冬的皮裘,缺口至少在三成。这雪一旦下大,弟兄们晚上睡觉,怕是连帐篷都出不去了。”
一桩桩,一件件,像一把把钝刀,割在公子高的心上。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威望,他赏赐下去的牛羊,都建立在这脆弱的根基之上。一旦这根基崩塌,人心,散得比雪还快。
昆战看着公子高那张在烛火下明暗不定的脸,终于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却又不敢问的话。
“王上,要不要考虑,先带兄弟们往南撤一撤?”昆战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帐外的亲卫听见,“即便不入长城,只退到长城边上。有蒙恬大将军的北疆大营作为依托,弟兄们的日子,总归能好过一些,粮草、军械,总能有个接济。这草原上的冬天,比咸阳冷得邪乎,再过些时日,弟兄们冻死的,怕是比战死的还多。”
“大雪,通常什么时候会来?”公子高转过身,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嘶哑。
昆战立刻答道:“问过几个被俘的牧民,也问过从关中来的那些老斥候,都说快则二十日,慢则一月,这草原便会降下封路的大雪。到那时,人马皆难行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路都找不到。”
“一个月……”公子高低声重复着,眼中闪过一道寒光,“足够了。”
他猛地抬头,盯着昆战:“那些在咱们营寨周围,像苍蝇一样转悠的匈奴千户,位置都摸清了吗?”
昆战精神一振,他知道,王上动了心思。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更为精细的兽皮地图,
“摸清了。不得不说,从关中来的那批游侠,当真是斥候的好手。他们查明,在咱们东边五十里,是呼衍部落的一个千人队,领头的叫呼衍豹。西边七十里,是兰氏部落的一个千人队,领头的叫兰屠。北边六十里,是须卜部落的一个千人队……”
昆战一连报出三个在他们附近活动的匈奴千户,他们的位置、大致兵力,都被那些游侠斥候摸得一清二楚。
“哪个离我们最近?哪个最扎手?”
“东边的呼衍豹。”昆战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东侧的一个标记上,“此人最为跋扈,前几次袭扰我们粮道的,十有八九都是他的人。而且,听抓来的舌头说,此人贪婪成性,抢掠成风,他的营地里,囤积的牛羊、皮货和粮食,是这附近几个千户里最多的。”
公子高的眼中,燃起了一团火。那不是愤怒的火,而是饥饿的狼,看到了猎物的火。
“好!”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那烛火都跳了一跳,“既然他这么喜欢来‘做客’,那咱们,就去他家‘拜访’一下!”
“传令下去!”公子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晚,宰牛宰羊!让所有弟兄,都敞开了吃一顿饱饭!把咱们带来的酒,也都拿出来!”
昆战大惊失色:“王上,不可!咱们的粮草……”
“粮草?”公子高冷笑一声,指着地图上的呼衍部,“那不是吗?牛、羊、粮食、皮裘,都摆在那里,等着我们去拿!”
“将士们跟着我,不是来这草原上等死的!父皇让我来做朔方王,不是让我来当缩头乌龟的!”
他走到昆战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是无根的浮萍,但我们也是一把锋利的刀!既然他们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就自己杀出一条活路来!今晚饱餐,然后夜袭呼衍部!”
昆战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末将,遵命!”
命令很快传遍了整个营地。
“开饭了!今晚吃肉!管够!”
伙夫营的军官,扯着嗓子在营地里嘶吼。
消息像一阵风,瞬间传遍了整个营寨。
起初,没人相信。
这些天,他们每天的口粮,就是两顿能照出人影的稀粥,配上一块硬得能砸死人的干饼。肉?那是什么东西?只有立了功的勇士,才能从王上的赏赐里分润到一点。
可当伙夫们真的抬出一筐筐熏肉,架起一口口大锅,将成袋的粟米倒进去熬煮时,所有人都疯了。
浓郁的肉香和米香,混杂着柴火的焦香,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这味道,比世上最烈的酒,还要醉人。
士兵们从各自的营帐里冲了出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死死地盯着那些大锅,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咋回事啊?王上发财了?”一个年轻的士兵,捅了捅身边的老兵。
那老兵吸了吸鼻子,陶醉地闻着空气中的肉香,脸上却露出一丝狐疑:“不对劲。这叫断头饭,懂吗?吃饱了好上路。”
“上……上路?”年轻士兵的脸,瞬间白了。
“怕个球!”老兵满不在乎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跟着王上,要么吃肉,要么吃土。总好过天天喝那点稀汤寡水,最后窝囊地冻死在帐篷里。今晚吃饱了,明天就算是死,也得拉个匈奴崽子垫背!值了!”
老兵的话,引来周围一片哄笑和叫好声。
“吃饱了,好上路!送匈奴人上路!”一个年轻的士兵,一边大口撕咬着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一边含糊不清地喊着,惹得周围的同袍一阵哄笑。
公子高提着酒坛,走遍了每一个营帐,与他的每一个士兵碰碗喝酒。他没有说什么鼓舞士气的话,只是拍着他们的肩膀,告诉他们:“吃饱点,今晚杀个痛快!”
夜色如墨,寒风似鬼。
子时刚过,朔方王的大营,已经悄无声息。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点点余烬在风中明灭。饱餐一顿的士兵们,似乎都已沉沉睡去。
然而,在营寨的北门,一千五百道黑影,正无声地集结。
没有将领的嘶吼,没有旗帜的招展。只有兵甲偶尔碰撞发出的沉闷声响,以及战马压抑的鼻息。
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如同一条巨大的黑色蟒蛇,悄无声息地滑出营门,融入了茫茫的草原夜色之中。
五十里的路,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