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火星如烟花般,朝着四面八方爆射开来,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让站在最前面的人,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那块原本方正的铁坯,在这一击之下,肉眼可见地矮了一截,向四周延展开来。
不等众人从震撼中回过神,“咯吱”声再次响起,凸轮又一次将巨锤抬起。
“咚!咚!咚!”
巨锤一次又一次地起落,那声音,传出了数里之远,让咸阳城南的百姓,都以为是天边在打雷。
刑徒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脸上写满了震撼与敬畏,他们没想到亲手建造的这个建筑,竟然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
在主锤落下的间隙,由另一套齿轮组驱动的几台小型锻锤,也开始“叮叮当当”地,以更快的频率,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一主多辅,一重一轻,一慢一快,交织成一曲钢铁与力量的乐章。
巨锤的轰鸣,成了渭水南岸新的背景音。
它日夜不休,仿佛一颗不知疲倦的心脏,为整个工地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动力。第一炉烧得通红的铁坯,被几名新晋的“墨工”用长长的铁钳,小心翼翼地送到了主锤之下。
他们虽然身上穿的还是粗布囚衣,但眼神中的麻木早已褪去,
“放!”一名墨工一声低喝。
烧红的铁坯被稳稳地放在铁砧上。
“咚!”
巨锤落下,火星四溅。那原本厚实的铁坯,在巨力之下,如同面团一般,肉眼可见地被压扁、延展。
“翻!”
另一名墨工立刻用铁钳将铁坯翻了个面。
“咚!”
又是一记重锤。
不过短短一刻钟,一块原本拳头大小的铁坯,就被反复锻打,延展成了一片厚薄均匀、表面致密的甲片雏形,
“成了!”墨工用铁钳夹起那片尚在散发着红光的甲片,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喜色。在过去,要锻造这样一片甲片,最熟练的铁匠,也需要挥动上百次大锤,耗费近一个时辰的力气。而现在,他们只用了不到一刻钟,而且看起来……质量更好。
主锤负责粗锻,而旁边那八柄大小不同的小锤,则在另外的匠户手中,进行着更为精细的加工。有的负责将粗锻的甲片修整边缘,有的负责在甲片上冲压出加强筋,还有的,则专门负责最后的钻孔工序。
整个锻造车间被清晰地划分为数个区域。熔炉区,由一批刑徒专门负责加炭、鼓风,将从少府运来的铁料烧至通红。他们用长长的铁钩,熟练地将一块块铁坯从炉膛中拖出,沿着铺设好的简易轨道,滑向锻打区。
锻打区是整个工坊的核心。巨大的主锤,负责将铁坯进行第一道、也是最耗力的延展工序。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地面的震颤和漫天飞舞的火星。被压成铁板的材料,立刻被身手矫健的匠人拖到一旁,由数台小型的水力锻锤进行第二道精加工。
这些小锤,根据相里子的设计,锤头形状各不相同。有的平整,用于锻打躯干部分的长方形甲片;有的带着弧度,用于打造覆盖肩部的方形甲片;还有的呈楔形,专门用来处理腰腹部的梯形甲片和关节处的叶形甲片。
一块烧红的铁板,在经过几个工位、被不同形状的锤头轮番捶打之后,便迅速成型。
紧接着,便是淬火区。成型的甲片被投入冰冷的渭水之中,“嗤”的一声,腾起大片的白色蒸汽。经过淬火的甲片,硬度大增,但韧性稍差。于是,它们又被送回低温炉中进行回火,以达到刚柔并济的最佳状态。
最后,是修整和钻孔区。大量的刑徒坐在这里,用锉刀和手摇钻,对已经冷却的甲片进行最后的打磨和钻孔。他们的工作虽然单调,但因为甲片的规格高度统一,操作起来极为便捷。每一个甲片上需要钻几个孔,孔距多少,都有墨家弟子制作的木制模板作为参照,绝不会出错。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人,在这里,不再是动力的来源,而是成为了生产流程中的一个环节,一个操作者。他们所要做的,只是将材料从一个工位,传递到下一个工位。
水不倦而人会疲,锻造开始,便没有停歇。
刑徒们被分成了三班,日夜轮换,他们负责将烧红的铁料送入锤下,再将锻好的甲片取出,浸水淬火。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炉火和热浪烤得通红,汗水刚一冒出,便被瞬间蒸发。
但没有一个人抱怨,他们看着那堆积在一旁的甲片,从一片,到一堆,再到一座小山。
一条完整而高效的甲片生产线,在这座水力工坊中,奇迹般地实现了。
扶苏和苏齐、张苍等人站在工坊外,静静地看着这幅热火朝天的景象。
苏齐咂了咂嘴,感慨道:“以前看纪录片,说工业革命如何如何伟大,总觉得隔着一层。今天亲眼看到,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有多震撼。人力有时穷,而水力无穷啊。”
张苍眼中闪着光芒:“若以此效率计,此一处工坊,日产甲片可达三千枚。一个月,便是九万枚。足以装备近三百名甲士!”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他话中的分量。这意味着,大秦军队的重甲化,将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扶苏的心情却比他们更复杂,他还看到了那些“墨工”眼中闪烁的光,他们甚至开始自发地对那些粗制滥造的行为进行呵斥和纠正。
他们与墨家弟子同吃同住,一同钻研技艺,早已不分彼此,相里子甚至破例,允许几名表现最为突出、且心性纯良的匠人,在夜间旁听他为墨家弟子讲解《墨经》中的《节用》、《尚同》等篇章。
扶苏看向那座仍在轰鸣的厂房,看向那座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高的“甲片山”,他知道,李斯画的那张饼,自己,或许真的能吃下去了。
而这张饼,远比李斯想象的,还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