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周琰坦然承认,“罪臣确实是庸才。但罪臣这个庸才所遇到的困境,天下任何一个郡守,或多或少,都在遇到。这并非一人之困,而是一国之困。”
大殿之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只有嬴政的手指,还在不紧不慢地敲击着。
许久,那声音停了。
“你的‘养豚策’,愚不可及。”嬴政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少了几分方才的冰冷,“但你这头‘养豚人’的临终之言,倒还有几分道理。”
周琰的心头猛地一跳。
“你的罪,死不足惜。”嬴政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但朕今日,不想杀你,赵高!”
“奴婢在。”
“给他换身干净衣服,带去少府。朕的苑囿里,还缺个看管禽兽的老头。让他去看看,真正的豚,是怎么养的。”
周琰怔在原地,他设想过无数种结局,被斩首,被腰斩,被车裂,唯独没想过,会是去皇家园林里当个饲养员,陛下总是这么出乎意料。
最终,他深深地拜服于地,苍老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之上。
“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咸阳城,最近的天气格外的好,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可对于城中那些曾经的六国王孙公子而言,这明晃晃的太阳,比最阴冷的冬雨还要让人心寒。
往日里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府邸,如今都大门紧闭,连条狗都不敢多叫一声。偶有仆役出门采买,也是低着头,脚步匆匆,生怕与人多对视一眼,就会被当成是传递消息的同党。
人心,已经成了鬼蜮。
城西一处僻静的茶肆雅间内,故赵大夫之后的赵歇,正坐立不安地看着对面的人。那是他曾经的至交,故魏国公族之后的魏咎。
两人相对而坐,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谁也没有碰一下。
“魏兄,你……你找我来,究竟是何事?”赵歇的声音干涩,他甚至不敢直视魏咎的眼睛,总觉得对方那张平日里熟悉的脸上,也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鸷。
“韩申……完了。”魏咎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还有田家兄弟,据说被黑冰台堵在韩申府上,吓得屁滚尿流,什么都招了。”
赵歇心头一颤,强自镇定道:“招了什么?”
魏咎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把我们这些人平日里酒后的一些牢骚话,全都当成谋逆的罪证给捅了出去!我听说,他们为了活命,连谁家茅厕里藏着一把没上缴的生锈匕首这种事都说了!”
“他们……他们怎能如此!”赵歇气得浑身发抖,“我们宴席当时还说要同心同德,怎么转眼就……”
“同心同德?”魏咎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与绝望,“赵兄,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吗?从景桓那条老狗被放回去,我们就都成了秦人案板上的肉!人家想怎么切,就怎么切!什么叫同心同德?如今是‘死道友不死贫道’!韩申他们,是想踩着我们的尸骨,换一条活路!”
赵歇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魏咎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赵兄,你我相交多年。我只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在背后,跟黑冰台的人说过些什么?”
这句问话,如同一盆冰水,从赵歇的头顶浇到了脚底。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被侮辱的愤怒:“魏咎!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魏咎看着他激烈的反应,眼神却并未缓和,只是幽幽地说道:“不是我把你当成什么人,是这世道,已经不容你我再信任何人了。昨日,我家隔壁的田仲,就因为他家养的狗,夜里对着东边叫了几声,就被对门的给告了,说他心怀故齐,连狗都想着东归。你听听,这叫人话吗?”
赵歇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自家夫人和隔壁乐氏的夫人因为一只鸡吵了几句嘴,当时自己还觉得是妇人间的琐事。可现在想来,万一那乐氏怀恨在心,去黑冰台那里胡乱攀咬……
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听说他家的三叔公,翻看了当年燕国的旧地图,给孙子讲了祖上的荣光,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这雅间里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魏兄,我……”赵歇站起身,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魏咎摆了摆手,意兴阑珊:“罢了,你走吧。今日之后,你我……还是少见面的好。免得哪天,你我二人中一个被抓了,另一个,也逃不掉被攀诬的下场。”
赵歇踉跄着走出茶肆,外面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只觉得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副看不清的面具,每个人的背后,都可能藏着一把随时会刺向自己的刀。
不过短短一日,各种版本的流言蜚语,便在咸阳城的酒肆、茶楼、市集,府邸内室里疯狂传播。比流言传播更快的,是恐慌。
昨日还在一起饮酒作赋,追忆故国的“知己”,今日可能就成了把你卖了换取活命机会的“功臣”。谁的屁股底下是干净的?谁没在酒后抱怨过几句朝廷的政令?谁没在私下里对那些军功新贵嗤之以鼻?
过去,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牢骚,是同病相怜者之间维系情感的纽带。可现在,这些都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因为“朋友”的告发而落下。
一时间,咸阳城中的六国旧贵们,人人自危。
信任,这根维系着他们脆弱同盟的最后一根稻草,被彻底压垮了。猜忌的毒藤,在每个人的心底疯狂滋生。
一名故燕的贵族,在府中宴请宾客,酒过三巡,一名食客起身高歌,唱的是燕地苍凉的古调。往日里,这必然会引来一片唱和与感怀。可今日,那贵族却吓得面无人色,当场命人将那食客乱棍打出,自己则连夜修书,向黑冰台“澄清”,声称自己与此人绝无干系,是他自己酒后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