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一“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具体是哪些人?说了些什么出格的话?”
“为首者,乃故韩王室远亲韩申,此人颇有才名,在旧韩贵族中有一定声望。参与者有故齐田氏旁支田广、田不疑。言谈间,田广则附和,称‘若有机缘,当效勾践卧薪尝胆’。其余多是些牢骚之语,尚无实质性的举动。”
“‘若有机缘,当效勾践卧薪尝胆’……”赢一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不可察觉的冷笑,“倒是有志气。继续盯紧他们,莫要打草惊蛇。任何异动,即刻回报。”
“喏!”
赢一拿起另一卷竹简,上面记录的是关于楚国旧贵族的一些动向。楚人多悍勇,也多才情,屈、景、昭三大家族虽已不复当年之盛,但在咸阳的楚人圈子里,依旧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景氏一族,近来在城南购置了一处大宅,仆役往来,颇为热闹。据查,似有招揽门客之举。”赢三的声音响起。
赢一眉头微蹙:“招揽门客?是招揽寻常的食客,还是……另有所图?”
“景氏招揽的多是些有一技之长之人,有落魄文士,亦有江湖游侠。对外宣称,是为编撰一部《楚地风物考》。但据我们安插的人手回报,景氏的核心人物景桓,曾私下对心腹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不可不早做准备。”
“好一个‘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赢一放下竹简,眼中寒光一闪,“这景桓,就他了。”
“喏!”
正在此时,一名亲卫快步走入,禀报道:“启禀统领,长公子扶苏一行,预计今日午时抵达咸阳,陛下已在咸阳宫设宴接风。”
赢一闻言,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扶苏公子此番巡视巴蜀,不仅带回了盐铁增产的喜讯,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正在展现一种与以往不同的行事风格。
咸阳宫,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
扶苏正襟危坐于席间,向始皇帝嬴政禀报着巴蜀之行的种种见闻。从盐铁矿山的产量提升,到新式农具的推广,再到民生教化,他都一一细说。
嬴政静静地听着,威严的目光不时扫过扶苏年轻的面庞。对于这个长子,他寄予厚望,也曾有过失望。但今日的扶苏,言谈举止间,多了一份沉稳和干练,少了几分以往的优柔寡断。
扶苏看着自己的父亲,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父皇,儿臣听闻,五弟和三弟他们……被分封至北地了。”
嬴政眼皮都未抬,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扶苏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儿臣斗胆,想问父皇,为何突然同意分封?而且……是那般苦寒之地。”
“这不是你的主意吗?”嬴政终于抬眼,目光如炬,直刺扶苏。
扶苏一滞,随即道:“儿臣当初确有此议。但儿臣设想的,是待蒙恬将军北伐功成,匈奴主力被逐,北方边境初定之后,再择选水土尚可之地,由诸弟前往,协助朝廷教化边民,巩固疆土,积累治政经验。可如今,朔方阴山以北三百里,辽西安北之地,皆是直面匈奴、东胡锋芒之处,朝廷所拨兵马、甲胄、钱粮,说是杯水车薪亦不为过。这……这与儿臣初衷相去甚远,倒更像是……”
嬴政冰冷地接过了话头,语气中不带丝毫温度,替他补完了后半句:“更像是让他们去自生自灭,对吗?”
扶苏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嬴政缓缓站起身,龙袍上的玄鸟纹样在灯火下闪烁着幽暗的光芒:“王翦,领军为大秦灭赵,平楚,朕封他为彻侯,食邑万户。王贲,随父征战,后独领大军,为大秦灭魏,扫燕,平齐,朕亦封他为彻侯。内史腾,当年献南阳之地,后又为先锋,一举灭韩,朕同样封他彻侯。便是蒙恬,如今在北地收复河南,修筑长城,疏通直道,功勋卓着,目前虽只是关内侯,但他日凭军功,一个彻侯之位,也并非遥不可及!”
他每说一句,扶苏的眉头便蹙紧一分。
嬴政看着长子不解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但语气却愈发森寒,如同腊月的寒风:“这些为我大秦浴血奋战,开疆拓土的功臣,方得彻侯之位,享受相应的食邑与尊荣!朕的儿子,凭什么?凭着是朕的血脉,便能轻易裂土封王吗?!他们立下了什么盖世奇功?就凭他们姓赢吗?!”
最后一句,嬴政的声音几乎是咆哮而出,殿内空气都为之凝滞。
扶苏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威震得心头一跳,他有些茫然:“父皇息怒。既然如此,那父皇又为何……”
“为何要封他们为王,是吗?”嬴政冷冷打断。
扶苏艰难地点了点头。
嬴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朕从未指望,凭那区区三千兵马,五百甲胄,他们就能在匈奴、东胡的环伺之下,夺取阴山以北三百里的土地。朕不过是寻个由头,将某些不安分的因素,远远地掷出咸阳罢了。当然,”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难辨的意味,“他们若是真有那通天彻地之能,化腐朽为神奇,在那绝境中闯出一片天,朕也并非吝啬那两个王位。”
扶苏听得心惊肉跳,他越发不明白了:“可是……为何要如此?五弟他们……”
嬴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有不耐。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侍立在阴影中的黑冰台统领:“赢一,把东西给他看看。”
“喏。”赢一悄无声息地从暗处走出,从怀中取出一叠薄薄的纸张,恭敬地递到扶苏面前。
扶苏接过,展开细看。纸上用简练的文字记录着一些人和事,纸上所书,正是黑冰台密探关于楚国旧贵族景氏一族,近期在咸阳城内种种不安分举动的详细记录。
扶苏越看,眉头锁得越紧,脸色也渐渐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