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三章
随皇上进入钦安殿后，进忠并未再见到红答应，只听得太监向皇上禀告其被抬入了里间，德贵妃正在一旁守着。
四周寂静无比，细听仅有些德贵妃的悲泣声，丝毫不闻红答应的任何动静。不多久就有数名太医赶来诊治，不到半刻钟就一应走出，神色或肃穆或惋惜。
“恳请万岁爷节哀，答应小主已经殁了。”
皇上的面色流露出错愕、讶异，也隐隐有些哀恸，追问为首的太医道：“红答应是刚过身还是在你等前来之前就已回天乏术？死因又是什么？”
不等太医们回答，他就紧蹙眉头踱了几步，紧接着便拂袖往里间冲。进忠稍微劝阻了两句，便径直随他入内。
入眼即是以藤凳、软垫等物勉强搭起的床，厚厚的被褥将红答应整个人包裹于其内。红答应青灰色的面孔歪倒在一侧，眼睛微睁，嘴唇扭拧着咧开，而德贵妃跪倒在一旁无声地哭成了泪人。
她的身下尽是淋漓斑驳的血迹，顺着被褥和藤凳漫淌下来，沾透了枣红色的被面，几乎辨不清哪处是血，哪处是花样。
“禀万岁爷，臣等触到答应小主的脉搏时，小主还剩最后一口气，但已来不及调配汤药，小主就过身了。臣根据小主的脉象和失血情状来看，初步断定此非寻常的小产，而是龙胎并未着床于宫体内，属异位妊娠，这种情形下本就无法果熟蒂落。”
“这一胎不论如何都是生不下来的？”皇上似是仍懵怔着，喃喃问道。
“是，异位妊娠保不得，只能一副落胎药打下去，母体或还有存活的几率。”
“那为何太医院例行诊脉诊不出？”
“臣等无能，答应小主遇喜还未满两个月，光是诊脉也有疏漏的可能。而且事关龙嗣，若不是笃定无疑，臣等也不敢轻易开落胎的方子，这万一是误诊，就害了龙嗣了。”
众太医罗跪满地，进忠很明显看出皇上得知缘由后火气已然渐消，虽苦闷未减，但大抵是不会真正向太医们动怒了。
他心里门儿清，皇上看重龙胎远胜过红答应，既确认了此胎根本保不下来，也就没必要去责怪诊治的不利，有几分对红答应的扼腕叹息于此飞来横祸而言已是顶格。
“太医院上下全部罚俸一个月。”皇上随意坐了张凳子，深重地叹了口长气。
众太医伏地谢恩，皇上的目光略过他们，转向了德贵妃：“你也节哀吧，朕知道你与红雀情同姐妹，但这场死劫她没能躲过去已是事实，你哭坏了身子也是于事无补。”
“臣妾就是想不通，红雀她明明还未过上几个月好日子，怎就这么福薄。”德贵妃哭哭啼啼地跪坐在离红答应不远处。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唉…”皇上示意她坐至自己身边，德贵妃垂首抹着眼泪缓步而来。
红答应辞世一事很快便传遍了阖宫上下，死因有理有据毫无争议，且皇上有意厚葬补偿她，除去给她的亲属双倍的抚恤银外特地追封了她为贵人。一时间，嫔妃们议论最多的也只是她命不好，甚至外加了少许来自年长无封的官女子们的异样艳羡。
天气炎热，且到底不是高位嫔妃，故哀荣相当有限，第二日红贵人便入了彩棺送往皇陵去。发丧的队伍原本无需皇上亲自相送，但不知是出于难得的一两分歉疚还是意图表现出仁爱，皇上竟携德贵妃一道送了红贵人一程。德贵妃的眼下红肿非常，皇上少不得间或低声宽慰她几句。
随皇上回程时，未行到养心殿，皇上就见地面上各处飘散的白花纸钱觉着分外压抑，随口吩咐进忠让他差遣小太监一片不剩地全部清扫干净。
这可是个大工程，进忠咬牙应下，去各处召集散差的宫人，分门别类地安排好他们各自该清扫的地段，又不放心地四处巡看，生怕有人偷懒耍滑剩下几片飘至犄角旮旯里，哪回被皇上无意间瞅到。
昨日嬿婉未再踏出永寿宫，因此并不知晓红答应的死讯，但尽管如此她也几乎一夜未眠。阖目即是鲜红而遍染池水的血和那张青白犹似塑像的脸，她半梦半醒间屡屡惊搐着坐起身子，抚膺大口喘息。
今日发丧，永寿宫再闭塞也不可能全无消息，春婵取了早膳回来就面色不好，嬿婉再三问起，她终于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全告诉了她。
“原来她昨儿刚至钦安殿就没了。”嬿婉双目怔怔地望着远处，脑中浮现的却是红答应在宴席上的言笑，甚至还有从前与她并不多但从未有过不愉快的接触。一条曾经鲜活无比的性命就此消逝，仿佛有百般滋味缠绕在她的心头，叫她口不能言。
春婵也为此惋惜，但毕竟实在与红答应不熟，并不会因此留下太沉重的印象。她转而去劝慰公主道：“这桩事过去就过去了，咱们顾好自己，千万别再多思多虑了。您本身就有梦魇的顽疾，这万一再添一道病症可怎么是好。”
嬿婉闷闷地颔了首，伏趴在桌案上，望见瓷碗中装着的糕饼，只感胃脘胀满，一口也食不下去。
澜翠这几日一直在犹豫是否该用进忠送来的巴豆，每至夜间她就反复将巴豆拿出来闻嗅，也反复地试图说服自己只将它蘸一蘸水并不会让主子察觉。
对于有小主薨逝一事，人总是有些好奇心的，余常在也不例外。她大清早就非要三位宫女陪伴她走出寿康宫，寻过路的宫人打听几句。
出门一趟使她汗流浃背，她一壁叫唤着“秋老虎真瘆人”，一壁快步回宫。澜翠已将一颗巴豆藏在袖中了，就待她意欲饮水时尝试一番。
余常在果然要求她烧点儿水给自己润润嗓子，澜翠答应着，假装顺手地拿最小的壶去煮，她估摸这一壶仅够余常在喝，应是不至于波及旁人。
她没敢把整颗巴豆投入，只抠下了丁点儿细碎的豆荚边角放进壶里，煮至水温适中时就赶忙捞起来丢掉了。
紧张之下她忘了思量余常在此时是否想喝凉水，未拿冷水盆套在外围把水杯泡凉就直接端给了余常在。
余常在小啜一口，不太满意，但还算心情愉悦，没有出言为难澜翠，只摇首道：“太热了，哀家不打算喝了，你去取甜瓜切好端给哀家。”
澜翠松了一口气，想当然地以为她是暂时性的不上当，暗暗盘算起她总有需要饮水的时候，便先不动声色顺着她的意思去取甜瓜了。
吃了半个甜瓜的余常在咂了咂嘴，澜翠屏气候着，就待她吩咐了。结果没想到，余常在语出惊人：“哀家觉着这瓜太甜，得来些乌龙茶压一压，不过乌龙茶叶得煮，这水白晾了。”
“奴婢把这茶倒了，重新给您煮茶。”另一名宫女恰好在旁边，不等澜翠开口就顺势向那杯子伸了手。
澜翠百般无奈，想再去冒一次险把巴豆往茶叶上擦抹，可这回更不巧了，第三名宫女正立在柜边掸尘，随手就将乌龙茶叶取了出来。
她彻底无法，眼睁睁看着她们二人一前一后去往小厨房，被迫放弃了这次机会。
“澜翠，来给哀家捶背。”她闻言顺从地过去，暗暗将袖子里的巴豆藏得更深些。
澜翠所不知的是，那两名宫女对余常在同样充满了怨气，一人提议将余常在颇喜爱的那只茶杯舔两圈，另一人干脆提议在壶中吐一口口涎，两人一拍即合。
她们本就渴了，岂有开水白白倒掉不喝的道理。于是在此基础上，她们一人喝掉了杯中的水，一人对着小壶牛饮，澜翠动了手脚的巴豆汁子当真是一滴都未虚掷。
当掺了口涎的乌龙茶被端置在桌上时，澜翠已捶背捶得手酸不已，余常在未喊停，她自不敢随心所欲地撤手。但她瞅着那两位姐姐的神色总觉有些微妙的不对劲，她们比先前要活跃不少，对余常在展露的笑容也越发诚挚。
她满脑子都是那白费心思的巴豆水，分不出精力去揣测她俩遇上了什么喜兴事儿。余常在喊停时她几乎已腕臂瑟颤，如蒙大赦一般地行去了别处帮着做些整理内务的活计。
猝然间，对壶吹饮的那名宫女面容狰狞起来，低低地吟哦了几声，捂着肚腹蹲了下去。
“偷什么懒呢！”余常在疑惑地观望了她半刻钟，见她始终不起身，不由得失了耐心逐渐震怒起来，行至她的背后狠狠一脚向她猛踹。
宫女应声跌扑，恶臭味在一阵噼啪乱响的虚恭声中狡猾地散出，直钻入余常在的鼻腔，惊得她紧跟在宫女的呻吟之后“嗷哟”一声粗着嗓子怪叫。
金汤带水直溜溜地从宫女的裤脚底下雷厉风行地大窜不止，余常在瞪圆了双目，又蹦跳又叱骂又抽打她的脊背。宫女许是自知理亏，又许是一瞬都憋不住了，哀鸣着连滚带爬地试图出门赶往茅房。
另一名只对茶杯吹饮的宫女也熬不住了，以一股誓与她双管齐下并驾齐驱的狠劲儿泻了一裤兜的热腾黄汤，虚恭声甚至比前者更响、更烈、更狂放。一时间屋内乱作一团，连鼓霆霓?又并决河倾雨如火如荼地交织错杂，四处皆尽喷溅涂抹的汤汤水水。
余常在气得几乎要爆断额上血络，不顾一切地飞身去扑打踩踏她俩。未几，她的脚下就遍布泥泞粘稠的金汁，一不留心则绣鞋倾滑，她旋身滚翻在地，半个身子都被攫入了一大滩稀稠混杂的上佳堆肥之中。
澜翠心下瞠目结舌，但面上还得强作不知情但怜惜得紧，嗫嚅道：“主子您别打了，消消气吧，奴婢搀您去更衣。”
余常在的喉间爆发出骇人的厉声怒嚎，最终还是归于平静，显然她是因情势所迫而忍气吞声地应下了。澜翠憋着笑泪向那两人挤眼，又促促地垂首，谨防被任何人看出她是急欲笑得癫狂而绝非欲哭失声。
将余常在搀往卧房更换了干净的褂子，澜翠努力以指尖拎住未沾到黄粪的边角将那臭衣投入木盆中浸泡，再端着木盆走到院子里。两人早已奔出去上了茅房，澜翠再懵怔也全然明白过来了，定是她俩将余常在的巴豆水误喝了下去。
从最初不可置信的竭力屏笑中回过神来，澜翠已开始心犹惴惴，她们早起压根儿未吃过任何疑似会导致泻肚的馊腐物，稍一反推就能反应出只能是水的缘故。而那水正是自己煮给余常在喝的，摆明了就是要毒害她。
虽说她俩也不喜余常在，但澜翠到底是慌了，只怕她们在愤恨之下与余常在坦白，哪怕仅是带着少许疑虑提一嘴她都难以辩驳。她左右踱步，一会儿又蹲下去槌洗衣褂，心里一点一滴地开始似慢火煎熬。
她终于捱不住走去了茅房外围，打算屏气先听听里头的动静。稀哗与扑簌声缠斗不止，渐以稀哗声占据了上风，二人的吟唤此起彼伏，却听不清她们是否在一唱一和地进行议论。澜翠唬得双股颤颤，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自己也可装作腹泻以模糊责任。
她捂着肚子跪倒在木盆旁，面色极其痛苦地勉强抓握水湿的衣物，将污水漓得盆外到处都是，偶尔有其他宫女瞟了她几眼，正中她的下怀。
待其中一人踉跄走出时，她暂时不再演绎，只埋头洗衣。直到待第二人一壁几乎跪爬一壁大喘粗气地出来时，她才故作痛苦万状之态，喇着嗓子高呼自己憋不住了且脚下生风地闯入茅房。
满墙满壁的金汁悬悬欲坠，一直延伸到脚底踩踏的每一处。她感到自己的身躯也急遽地腐坏起来，臭气狡猾地钻入她粗衣上的布眼儿，嵌进了她的四肢百骸。
稍稍令她欣慰的是，她的鼻腔被恶臭围追堵截，以至彻底罢免了差事。可闻不见不代表望不见，她擦抹着溢出的眼泪，龟缩在稍能下脚的一处，内心默默地数起分秒。
一刻钟半，她觉着差不多了，而且无论如何也熬不下去了，便趔趄着脚步作出腿麻之状走出来。一出茅房门就见那两位姐姐夺路而逃，正你追我赶地往茅房冲涌，她无比地庆幸自己见好就收，没有一味地拖延时间反令她们察觉自己未泻。
“澜翠，哀家肚子疼，替哀家揉揉！”一回房她就见余常在斜卧在榻上，以折扇可劲儿打摆子替自己扇风，口中还如此疾呼道。
若余常在也闹肚就好了，无形中遮瞒了只有她俩喝了水大泻不止。澜翠边揉边反复祈祷，可余常在今日根本没有腹泻的迹象，腹痛也仅仅是心理作用。
过了许久，那两人垂头丧气地回来，像是四肢酸软无力，连站立都颇为困难了。澜翠踌躇不定，既想再佯装倾泻一次，又想暂且缓一会儿观望一番。
“澜翠，你泻肚最轻，你去太医院寻太医开副药吧。”余常在的言辞被不知为谁的一声悠长虚恭打断，她即刻暴怒，从床榻上踢蹬着起身，随手抄起茶几上的小碗朝她们掷去。
那么余常在应是确知了她也有病症，她心里的石头稍稍落地，忙不迭应下，抚着肚腹快步走了。
进忠指挥着众人洒扫，不知不觉就行到了寿康宫外不远处。其实这儿是几乎没有纸钱的，但他莫名地想来碰碰运气，若是适逢余常在连连请太医他就觉着稳了。
太医开药势必会询问病因，她不能直言是巴豆的功效，可支支吾吾说不清指不定会使太医生疑，从而随她一道回宫诊视。而且更要紧的是她自个儿没有病症，太医要把她的脉就露馅了。
她越想越怕，也越后悔自己当时没能思前顾后先将杯子不小心碰倒，如今当真如幼时听得的吴越商人骂出的一句方言“死蟹一只”了。她畏畏缩缩地首鼠两端着，甚至想到了跑去求进忠想想办法。
“澜翠？”正当她苦闷地想着进忠正当值，根本求见不到他时，进忠一眼就瞧见了满面戚容的她，延颈向她轻呼。
“什么事儿这么愁苦？”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不对，寻思着澜翠恐怕是惹上事了。但尽管心下一沉，他还是镇定地先问起。
澜翠正愁联络不了进忠，眼下一偶遇，她喜不自胜，又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股脑儿倾吐：“进忠公公，奴婢把巴豆下给了两位宫女姐姐，她们泻得筋疲力竭，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