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楼道散发出一股北方特有的干燥味道。蓝薇久站不动的身体有些僵硬，她轻拍了两下周翊，示意他直起腰来。周翊缓慢地起身后，她的左肩忽然传来一丝凉意，她几乎是无法克制地朝肩膀的方向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睡衣被濡湿的布料。
她这才看到了周翊的模样，不知是冻红还是哭红的鼻尖，顺带着把眼睛染得也跟兔子似的，睫毛也被打湿连成一片，脸颊上满是快要干涸的泪痕。
蓝薇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缓解周翊此刻的难过，沉默了一会，她才迟疑开口，问了些跟这些情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冷不冷？来找我就为了在门口站着？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过了几秒钟，见蓝薇哆嗦着抱着手臂往里走，周翊才快步紧紧跟上来。
坐在蓝薇家的沙发上，周翊的视线下意识地去追随把他扔在一边，只身踏进厨房的身影。事先，他本想在蓝薇面前表现出一副坚强可靠、值得她依靠的形象，可当打开门开到她的瞬间，无处宣泄的情绪化做眼泪在刹那间出卖了他。
垂首片刻，一杯热水放在了他的面前，“喝吧”，蓝薇小声说完，周翊便觉得沙发的坐垫忽然有些陷落，转过身查看，是蓝薇坐在了他的身旁。
蓝薇的双手搭在并拢的膝盖上，十个手指局促地交叉在一起，周翊知道那是她每每紧张时候的小动作。
他想，“算了吧”和“我恨你”，无论蓝薇下一刻脱口而出的是其中哪一句，他都远远没有能承受的底气。
可隔了许久，蓝薇却开口道了一句，“对不起”。
周翊心中百味杂陈。蓝薇探身把杯子拿起来，递给周翊，不敢跟周翊对视，而是继续喃喃道：
“我之前不辞而别，让你伤心难过，也没告诉你实情，对不起周翊。”
接着蓝薇缓慢而平静的声线所诉说的一切，似乎把他拉进了那个遥远又久违的炎炎夏日。
“快毕业那会儿，我不是请假说要回家待几天吗？我记得当时我在车站排队检票，咱俩还在包电话粥，我也没想到接下来会发生这么多事，可它偏偏就来了”，蓝薇低声说着，十指缠得更紧了，“火车到了海城站，是我爸下车来接我的，我还记得那天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短袖，回家的路上我们还去了一趟小卖部，他去买烟。从小卖部出来的时候，他突然说让我先回家，他要去后街给我买桂花糕吃。”
“我就在家等啊等啊，等到太阳都落山了，天也黑透了，我爸还是没回家。我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是暂时无法接通，当时我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准备出去找找看”，说到这里，蓝薇嗫嚅着嘴唇，似乎又回到了苍白无助的那晚，“结果，我刚把门锁上，医院就来电话了，说蓝宏江出车祸了，当场死亡，让家属赶紧过去一趟。”
周翊依旧沉默着，只是那握着水杯的手却越发用力起来，指尖几近被透明的杯壁挤压到泛白。
“紧接着就是办葬礼，那几天我都是浑浑噩噩的，情绪也不太好，对不起，周翊，我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一个人就够悲伤的了，我爸爸再也不可能回来了，我不想让你跟我一起难受。我当时就想着，等我情绪好点了，能心平气和地跟你沟通的时候，再把这些事慢慢告诉你。”
听到这话，周翊把手里的水杯放在茶几上，两只手扣住蓝薇的头两侧，使她抬起头来跟他对视。这一刻，周翊才看清楚女孩眼里盈盈的泪光。
蓝薇似乎要被周翊的那份怜悯烫伤，这其实并不是她的本意。爸爸去世后，她见过太多类似的眼神，她到现在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去接受那些目光，哪怕它们都是善意的。
怜悯，是对于弱者的同情。她不想这辈子都依附于一个身世凄惨的身份，一个被可怜的对象，让原本平等的关系里掺杂那些人类天生同情弱者的本能。
爱情也是，友情也是，一旦关系存在失衡，真实的情感表达就会被埋没。她希望她的爱人和朋友对她好，是真的对她好，而不是因为可怜她。
想到这儿，蓝薇几乎没有再倾诉下去的欲望。她低着头，看着台面上玻璃杯的半杯水，眼神有点空。
半晌，她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响起：
“周翊，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闻言，周翊喉结滚动了两下，认真地看着她说：“蓝薇，你一点都不可怜，你很坚强。一个人挨过那么多痛苦，换个人早就撑不住了。你很棒，还把自己照顾地这么好，叔叔如果能在天上看见的话，也会开心地夸你，而不是说你‘可怜’。”
蓝薇的泪在这时从眼眶里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道：“那你刚才为什么要哭？我爸爸葬礼那天，也有很多人看着我这样哭。周翊，狼狈的人生是不是只能拥有同情？”
周翊伸出手抚去她满脸的泪，忽然想起了妈妈在国内的时候，自己跟她在书房一段无厘头的对话。
当时老妈的小说马上到了收尾阶段，他去书房找资料，正好看到了台面上的文档开着，其中的一句话到现在他都记得。
“爱是仰慕中带着巨大的怜悯，爱让一瞬变为永恒。”
当时读到这句话他几乎是不屑的，他翻着书，对伏案码字的妈妈说：“人类是善变的，所谓长久的爱意，充其量不过是道德的约束。而你所暴露出的弱点，到最后只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武器，曾经的爱人也一样。”
可龙明月女士却从电脑显示屏上挪开目光，看向周翊：“人类天生冷血，上一秒海誓山盟，下一秒就把它当作束缚自己的枷锁。可是，依然有人会把爱视为一种信念，一种面对所爱之人接近于父爱的笃定，这辈子我就是要让你幸福。这是人的本能。哪怕是以慕强为开始的爱，爱到最后也会演变为心疼。”
时至今日，他想起妈妈的话仍会觉得震撼。
现在他才明白了蓝薇话里“可怜”的含义，那是强者带着异样眼光的审视，并非是爱意。
想了很久，他才说，“我仍然喜欢你，从来不是因为你‘可怜’，在我看来，你本身这个人就已经足够美好了。一个人能那么坚强，即使发生这些，还是能把生活中的一切都处理好，坚定不移地走接下来的路。但是我还是会觉得你可怜，甚至替你觉得委屈，委屈到大哭，心痛得好像要死掉了。”
“薇薇，我想我陪在你身边以后，你再也不被任何人觉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