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放了鸳鸯离去。
他自己在外头绕着弯子,耽搁了一会子,才也随后去了老太太那院子。
于公于私的,他都得去见见史湘云。
这会子宝玉和一帮子的姑娘们都聚在老太太那屋里,围着史湘云说话儿。
就连薛宝钗这么个外人也在。
见贾琏进去,薛宝钗第一个先不自在地别开了脸去;侍立在旁的袭人也心虚地垂下头去。
倒是黛玉远远瞟着他,满脸的促狭。
贾琏不怕鸳鸯此前那含着醋味的笑话,也不在乎薛宝钗这种煞有介事的忽视,更完全无视袭人的拿腔作势。
他反倒最扛不住黛玉那小丫蛋儿的含笑揶揄。
他自己先扬声打了个招呼,“史大妹妹来啦?多日未见,叫人好生惦念。”
史湘云便也赶忙起身见礼,满脸的憨笑,“琏爱哥一向可好?”
黛玉忍俊不禁,“「怜爱哥」,听听,这么个百毒不侵的人,竟还有咱们云妹妹怜爱着呢~”
贾琏立时放矮了身子,“不光史大妹妹一人,我还要请姐姐妹妹们多怜爱我一回。”
他说着故意哽咽了声儿,“我这自幼没了娘的娃……”
他这么说的时候,故意眼珠儿朝着贾母那边转了一圈儿,果然见贾母面色微变!
“琏儿,当着你姐姐妹妹的面儿,这是胡说什么呢?”贾母沉着脸呵斥,“你母亲与你父亲都在你们那边院子里呢。你若想念他们了,就过去给他们请安。”
贾琏当然知道自己方才那话会挨骂,因为现在家里还有邢夫人啊!虽然那不是他亲娘,可是毕竟邢夫人现在是他名正言顺的「母亲」,他明面上就不该说自己是“没娘的娃”,否则岂不等于是在咒邢夫人也活不长?
可他故意这么说,当然不是为了挑衅邢夫人。那个女人,还不值得他这样做。
他方才这样做,只是在用自己亲娘的生死,逗一逗姑娘们,当然更是要试探一下老太太。
以方才老太太的神色来看,就更证明了他的一个猜想:他亲娘的身份、生死,在贾府里果然是一个禁区,是被人有意地下过命令,禁止一切人在任何时候谈论的。
虽说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可是贾琏心下欢喜不起来,反倒更是有些沉重了。
他虽然是穿越过来的,但是他能生得这么英俊潇洒,那也必定得感谢这位亲娘啊。就冲着这副招人喜欢的皮囊,他也不能让亲娘的身份永远掩埋。
她究竟因何而死,因病还是因罪,他必定都要查一个水落石出!
心里活动得很激烈,可是贾琏表面上却平静如水。索性装作被贾母给训斥蔫儿了,缩到一旁坐着去,一边喝茶,一边悄悄听着史湘云与一帮子姐妹们说话。
史湘云原本是个直率如男孩儿似的性格,说话都是欢欢喜喜,高声大嗓的,但是没过多一会子忽然就越说越小声起来。
也幸亏贾琏是个练家子,耳朵灵,这才听了个一字不落。
“……我们家里嫌费用大,便不用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我们娘儿们一起动手,自己来做。你们不知道,我也时常做针线做到三更天,着实是累得很。我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我家里那些奶奶、太太们的还不受用呢。”
“多亏老太太把我接了来,让我能好好松快几天。要不然,我已经连着多少日子都睡不成一个囫囵的觉了。”
宝玉在旁一听就急了,“买些妇人做针线,这一共才能花几两银子去?至于叫”
贾琏不由得挑眉,“哟?这话竟然是史湘云自己说出来了?”
原本在《红楼》原书里,史湘云这些话是当做私房话,单独悄悄说给薛宝钗的,因为她曾经一心将薛宝钗当成最能体贴、交心的姐姐。
可是回头薛宝钗便将这话给传了出去,倒叫史湘云这样的一位侯府千金的窘况被人所知,体面顿失,拢都拢不住了。
不过史湘云这景况究竟是她自己说的,还是薛宝钗给传出来的,这对于贾琏来说倒不要紧。
贾琏反倒觉得,这话如今是史湘云自己说出来了,而且是当着老太太的面儿说的,更要紧是说在老太太在谋算她嫁妆银子的关键褃节儿上,那她这番话便说得有趣儿了!
这简直就是在老太太面前,怼脸说:“我没钱,真没多少钱啊。我们家连针线上的妇人都用不起,太太、小姐们的都要自己做针线,那这就实实在在证明我们家的家底儿空了,也别指望我那嫁妆里还有多少银子了!”
贾琏越想越是有趣儿,便捏着茶盅眯起眼来,远远望向史湘云去。
再瞟一眼老太太的神色,果然有些么……满头满脸的灰。
以史湘云的小脑袋瓜儿,贾琏倒不信这是她自己的计谋。她虽说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但是心思做不到这般缜密。
可史湘云既然说出来这话了,而且这番话在最恰当的节骨眼儿上达到了这样的效果,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来是史湘云误打误中;二来就是有人教她这么做的。
可她却是才从史侯府来,与贾府众人都是才刚见面儿,这便应当不是贾府里的人谁教她的。
原本贾琏心里晃过黛玉的影儿。黛玉自然是有这个智商的。
既然时间线上有冲突,那么能教给她这么说的人,便急锁定在了史侯自己家里——也就是说,能明里暗里教她来了就在老太太面前自曝家丑的人,便是她的那两位叔叔,也就是如今史家的一门双侯——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
贾王史薛四家,表面看着人家史家史排在第三,可是贾府是一门双公爵,到如今第四、五代上,爵位已经递减到二三等将军;人家史家是一门双侯爵,爵位仅低贾府一级,但是人家直到这一代却依然还是侯爵,并未降等啊!
如此说来,史家的地位,尤其是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说不定还反超了贾家呢!
这样说来,那史家如此寒酸,就更说不过去了。
贾琏心下思量了一会子,便也明白了,不由得垂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