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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城——二月初一

宋亭舟一大早换上青色官袍,头戴乌纱帽,身着圆领右衽袍,腰束革带,脚穿黑靴。前胸后背位置的补子上绣着鸂鶒。

陶八和陶十一驾着府里的马车送他到都察院,隔着两条街的地方已经围满了马车。陶八只得将马车停到外围,与宋亭舟步行进入。

其实官员的政绩,吏部早就整理妥当,该核实的也由地方官上级核实过,只不过其中有没有水分就不知道了。

从今天二月初一起,吏部和都察院开始对数以千计的地方官和四品以下京官进行逐一考察并开具结语,半月便能完成考察评定。

初步结果还需呈送到殿前,由皇上定夺。不出意外的话,二月二十便可公布结果。

考核结果分称职、平常、不称职,上中下三等,称职者可提升官职,平常者多数维持不变,不称职者降职。

更次的比如赫山前几任知县,若是满三年参加朝觐,也会给予处罚,包括责令致仕、罢为民等。

千辛万苦考中进士,最后被贬为平民百姓,算是最重的处罚了。

当今圣上仁慈,历年考核中倒是没有严厉狠罚过,最多就是降降职。

当然,若是对考核结果存疑者,也可以为自己申辩,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没有玩忽职守。

都察院的考核进行的有条不紊,宋亭舟还在其中见到了王大人,但这种场合不适合寒暄,为了避嫌宋亭舟入京后连林苁蓉处都没登门,就更不会主动与王大人搭话了。

对方也像不认识他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分内之事。

从都察院出来就剩专心等待。

宋亭舟与吴昭远祝泽宁三人多年未见,除了吴昭远上值的时日,三人几乎日日聚在一处谈天说地。

却没想宋亭舟考核结果还没出来,有人便递上了帖子相邀。

“柴郡?他给你下帖子做什么?”祝泽宁接过宋亭舟递给他的帖子,见到上面的名字颇感意外。

宋亭舟捏着手中的茶盏,“此人与我们不是同路人,左右没什么交情,我回张帖子拒了便是。”

祝泽宁冷笑连连,“当年他那般羞辱兰娘,如今明知你和我的关系还敢给你下帖,脸皮也忒厚了些。”

盛京城内礼教盛行,阶级分明,礼仪繁杂。上至宫廷贵胄,下至黎民百姓,言行举止皆被严格束缚在各种规范之中。

兰娘后来虽然嫁给祝泽宁,祝家也给出绝对的体面迎娶,但与柴郡一事时隔三年依旧被人津津乐道,参加宴席也不免被人指指点点。

好在当年有孟晚开导,祝泽宁这么多年又与她琴瑟和鸣,不然流言蜚语都要将她逼死了。

如此情景,祝泽宁自然不会给柴郡什么好脸色。

柴郡那边来看,自己请来的宾客竟然在其中搅事,破坏好好的昏礼,乃至到后来娶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心中也是分外恼怒。

两人同为一届进士,却几乎老死不相往来,偶尔遇到也是相看两厌。

宋亭舟半点没有去赴宴的打算,当天就写了回帖让陶十一送到柴家。本以为这事就已经算了了,谁想到柴郡竟然不请自来。

让人站在门口说话算是失仪,宋亭舟正是官员考核的关键时刻,自然不想落人口舌,便让人请柴郡进院说话。

一进的前厅里连杯茶水也没准备,不欢迎的意图明显。柴郡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宋兄外派三年,这是与我生份了?”

宋亭舟坐下淡淡的说:“我与柴兄本就不相熟,何来生份一说。”

这几年的官场沉浮,可能让柴郡长了脑子。实际能考上状元,他本身也不是什么蠢人,只不过眼界不高,人又自负。这会儿却比当年沉着许多,起码只是微微变了脸色,而没有当场暴走。

“宋兄可是因为当日我和富姑娘的事而看轻我?我听过宋兄与其夫郎伉俪情深,还当你是懂我的……”

宋亭舟今日穿了一身鸦青色长棉衫,衣裳都是以前孟晚留在宅子里备用的,放了樟脑丸,月梅时常拿出来晒晾,倒也没有生虫。

他模样生的冷峻,穿深色衣裳更显深沉,漆黑的眸子映照出柴郡一身锦衣和油头粉面的脸,“你若是真与当时那小哥儿成婚,我说不得还能高看你一眼。可我听说你只是纳他为侍,转而娶了一位武将的女儿?”

柴郡高娶显然没少被人诟病,略扬了扬音调,“我娶如今的夫人只是权宜之计,云哥儿永远是我的挚爱!”只这一句话便能听出,柴郡还是当年的那个柴郡。

宋亭舟从不是什么自负的人,这会儿眼神里也带了丝轻蔑,“下官不是都察院的御史,柴大人不必和我解释。若是无他事,束下官不奉陪了。”

柴郡屁股黏在椅子上坐的牢固,可能是看出宋亭舟没有和他叙旧的打算,终于说到正题上,“宋兄可还记得吴千嶂。”

宋亭舟没有说话,眉眼冷淡,“柴大人有话还请直说。”

“今年京官考满,上面有个从五品鸿胪寺少卿的空位,我二人都想角逐一番。但他却注定无缘,你可知为何?”柴郡话语里满含自得。若说祝泽宁与他是夺妻之恨,那吴千嶂就是险些害他失去一甲状元的生死大敌。

从前他因为家世矮了吴千嶂一头,如今知道自己会高于对方,心中岂能不得意?

宋亭舟本来已经起身准备送客,见他此情此态动作陡然一顿,又坐回座位上,似乎有些不解的问:“考满尚未结束,你如何知道自己一定会拔得头筹?”

柴郡微微抬起下巴,嘴角带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中透着意得志满,“自然是有贵人相助……宋兄与我一样都是耕读之家,十年寒窗,孤灯苦读,方才考中金榜。吴家当年是怎么打压你我的,宋兄难道忘了吗?”

他慷慨激昂的说完,声音突然压低几分,“若是有机会能平步青云,宋兄想不想抓住这千载良机?”

“你是要为我引荐贵人?”

宋亭舟垂首将视线落在自己手上因为劳作写字而磨出的厚茧,缓缓开口,“不知是哪一位?”

“皇子中行五的廉王。”

——

送走柴郡当晚,吴昭远下了衙便找上宋亭舟,“白日里柴郡来找过你了?”

作为新一届一甲进士,同在翰林院为官,吴昭远是认得柴郡的。

宋亭舟并不意外吴昭远会知道此事,想必是柴郡故意宣扬出去的,“不错,他想拉我入廉王的伙。”

吴昭远大惊失色,“万万不可答应!”

他们只是底层官员,一抓一大把,宋亭舟可能是因为政绩出色,有望升官才被廉王的人盯上。投靠皇子王孙不是不行,但他们如今连话语权都没有,被招揽到门下也是炮灰。

吴昭远担忧的说:“只怕你明着拒绝之后,会有人故意为难。”甚至不用廉王多说什么,底下小官看他脸色就将事办了。

果不其然,与他同来的岭南官员多数都已经接到考核结果通知,只有宋亭舟一人迟迟未有消息。

宋亭舟尚且还能沉得住气,一直默默关注他消息的林苁蓉反而坐不住了。他因为避嫌不能杀去都察院,干脆在副都御使王瓒回家的途中,让小厮拦住了他的车驾。

“林大人,这倒是稀奇了,我还以为是吴大人先过来找我呢。”王瓒笑呵呵的说。

林苁蓉看着他的笑,怎么看怎么虚伪,他没有和王瓒弯弯绕绕你来我往,开门见山的问道:“我已经打听过景行的功绩,各个考核都是上等,怎么还没有升迁的消息?”

王瓒笑意不减,“林大人不必心急,宋知县政绩卓越,升迁只是早晚的事。”

林苁蓉险些气笑,“当日你和吏部司郎中一唱一和说的好听,怎么,王大人还有健忘的毛病?”

被他嘲讽了王瓒也不生气,反而意味深长的劝告道:“林大人,景行的赫赫勋劳岂止流于表面?暗处筹谋安社稷,无声举措定乾坤。你不知,我却知;陛下知,有人却不知。其中大有可为矣,莫要挂念。”

他说完就乘车离开,徒留林苁蓉留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他上了自家马车,吩咐车夫,“去拾春巷。”

他下衙就已经不早了,到拾春巷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亲口嘱咐宋亭舟一句,“不必心焦,圣上自有定夺。”后便匆匆离开了。

有了他这句话,宋亭舟更是安居家中,怡然自适。

祝泽宁的官职已经下来,有他同在京城为官的大舅哥帮他运作,祝三爷又留了银子给他们打点人脉用,祝泽宁顺利升了官。他如今是工部员外郎,从六品官职。

虽然在六部中工部又苦又累还捞不到油水,可六部官员说出去还是比一些闲职有脸面的。

祝泽宁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欢喜,可一想宋亭舟的朝觐考察还没结束,他又耷拉下脸来,“本来应该顺顺利利的,怎么还会有波澜?”

宋亭舟为人低调,在盛京待的时间也不长,真要是得罪的高官貌似也就只有一人了。

“是不是吴巍那个老贼?”

宋亭舟还没回应,门口吴昭远便大步流星的过来,“不可能是吴巍,吴家这些天出了大事了!”

今日他们是在祝泽宁家相聚,祝泽宁挥退了旁边伺候的下人,忙问吴昭远,“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半点消息都没收到?”

吴昭远下了衙就往祝家赶,喉咙干涩,拿起桌上的茶杯便饮,然后说出一句朝堂惊闻,“吴千嶂前些日子被捕入狱了,吴巍正急着捞他,根本没空对景行使坏。”

祝泽宁来了劲,“他怎么还进去了?怎么回事快说快说。”

连宋亭舟也将身子往前倾了倾。

“说是他被查出在任期间收受贿赂。”吴昭远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听同僚说起才知道。

“怎么可能?就是他不谨慎,他大伯吴巍难道不会替他把关吗?”祝泽宁惊讶道。

倒不是他觉得吴千嶂人品贵重不可能受贿,只是不相信对方在京察这么重要的时刻,会因为这种事被抓。

宋亭舟不解,“吴千嶂本身也是有几分本事才华的,不至于事事都要吴巍把关。”

祝泽宁又替吴昭远续了杯茶水,“你外放多年不知道,自三年前你被派到岭南后,吴家就中了邪似的开始走下坡路……”

原来如今的吴家在盛京已经逐渐被边缘化,吴巍一把年纪,在朝堂上三番五次被皇上斥责。而且三年后的春闱中,吴家竟没有出一个进士。

刨除前头杀光的吴家人,和年迈不动窝的,吴四竟然就是吴家最后一个做官的进士。其余吴家在位官,不是被贬就是犯错被杀。这种情况下吴巍再看不出来皇帝要整治他就是傻子。

吴家现在要多低调有多低调,恨不得夹起尾巴来做人。连往日吴千嶂百般瞧不起看不上的柴郡都能骑到他头上拉屎。

哪怕吴家累积几代的财产人脉依旧庞大,但非勋贵人家,无人再朝便是衰败的开始。

所以吴巍现在对唯一的独苗吴千嶂就更为看重了。

“先别管他是怎么进去的,既然不是吴巍从中动手,还有谁和景行有仇?”吴昭远将视线移到宋亭舟身上。

宋亭舟眉头一皱,想起那天柴郡莫名其妙的拉拢。廉王拉拢吴昭远还有原因,可能是他母家都是武将,文官中少有亲信,想培养些无根基的文官上去。可拉拢他一个岭南外派官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大人,家里来信了。”

陶十一小跑着过来找宋亭舟,他毕竟是乡野出身,没注意到祝家管家欲言又止的样子。主家面前急足狂奔、大呼小叫是大忌。

宋亭舟猛地站起身,语速颇快的问道:“何时到的?”

陶十一见祝家的仆从纷纷侧目,想是知道自己不合规矩了,慢下步子小声答道:“应是昨日到的。”

宋亭舟心中急切,两步上前拿过他手中的信,口中不满的训斥了一句,“你是衙门的人,又不是寻常下人,何故做此姿态?”

“是!”陶十一挺直腰板大声说话,惹得外面伺候的女仆抿嘴偷笑。

宋亭舟没理他耍宝,拿起信封先翻看两下,动作突然顿住——信笺的蜡封,颜色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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