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庄园内的工人在为咖啡树灌溉肥料。
工人先是在咖啡树根周围挖上一圈沟渠，接着将袋子里像是黑色土壤的肥料均匀填充在沟渠中，再用之前挖沟渠挖出来的土盖在肥料上，最后再往上面浇水，一棵咖啡树的肥料才是完全灌溉好。
工人们在每棵树下重复此等劳作，目之所及，季阿娜看见有好几组人。
这么多树，他们要一个个施工到什么时候。季阿娜想。如果雇佣瑞文西斯来，她使用土属性魔法应该能减少不少人工工作量吧。
怀恩将帽子摘下，放在凉亭的桌子上，接着杵着手杖走到围栏边，目视远处的工人们：“马塔尔先生有给我说过，他家的肥料与外面使用的寻常肥料不一样。”
季阿娜走到怀恩身边。
汪达本想也走过来，却被季阿娜拦住，她用口型提醒汪达注意四周。
汪达明白了，季阿娜要趁此机会和怀恩坦白他们的事情，而这段时间不能有其他人听见，所以才要汪达警惕四周随时可能出现的外人。
汪达点头会意。
“怎么不一样。”季阿娜问。
“马塔尔说过他们家使用的是堆肥，不是传统的粪肥和沤肥。”怀恩缓缓道来，“想必卡尔洛芙娜女士待在撒伯里乌这段时间也看出来了，撒伯里乌人的餐桌上不会出现内脏菜品，因为这里的人都不爱吃内脏。”
季阿娜细细回想。
有时候她和汪达赶不上中午回去做饭吃的话，就会在外面找个餐厅随便解决一顿，的确没有在点菜单上看见任何一道有关内脏的菜品。
“是的，我在餐厅里没有看到过。”
“不过撒伯里乌人口众多，每天消耗的寻常肉类数量不是个小数目，每天屠宰场内都会产生数量不少的内脏。因为价格极为低廉，除了西区会采购少部分内脏，基本撒伯里乌不会再有餐厅会费钱购买内脏。那天我给你们俩烹饪的内脏就是我提前去屠宰场从老板手上购买的最新鲜的那一批。我的朋友们偶尔想吃我做的内脏，就会找上我给他们做烹饪一餐。”
“那天真是辛苦你了，怀恩。希望我们的拜访没有给你增加麻烦。”
“当然不会，更何况那天还是我先邀请你们前往我家共进晚餐的。”
怀恩笑笑。
接着，他将手上的拐杖抬起，指向那些工人。
“屠宰场每天卖不出的内脏就会被马塔尔先生低价全部收购回来，他将这些内脏腐熟成品质极好的堆肥，投喂给这些咖啡树。用不完的肥料，马塔尔先生只会外销给非撒伯里乌周边地区的农户，而撒伯里乌的农户们都不知道这种肥料。我想马塔尔先生想要独自垄断撒伯里乌的咖啡和肥料市场才这么做的吧。有时候不得不佩服马塔尔先生很有经商头脑，难怪他的庄园直至今日仍能在撒伯里乌中央地区矗立。”
季阿娜接话：“商人基本都是这样。”
说到“商人”，季阿娜想到了李时雨讲过的一个有关东方盛国的逸闻：据说在盛国，所有人都认为做商人行商是所有职业中最低下的存在，尽管那些商人赚的盆满钵满、衣食无忧，在盛国人眼里不如去码头当一个装卸工人更令长辈们安心。
真是奇怪的职业歧视链。
两人接着静静地原地站了有十几秒。
怀恩拿出怀表。
他打开表盖，看了眼时间，淡淡开口：“据我对马塔尔先生的了解，他此去要花费近半小时，不仅要洗澡换衣服，还要去仓库挑选一些豆子拿过来。刚才我们的交谈大概耗费了五分钟，现在距离他过来至少还有二十五分钟时间。卡尔洛芙娜女士，你之前说你和奥尔斯汀先生说有关于撒伯里乌的要事找我，那么你能在这二十五分钟内说完吗？”
怀恩合上表盖，将怀表揣进包里。
来了！
这个时刻终于来了！
汪达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眼睛看向四周警惕外来人，耳朵竖着捕捉他们两人对话的关键词。
季阿娜该如何应答怀恩呢？汪达担心怀恩和自己一样都是那种讨厌别人欺骗自己的人，担心他在听了季阿娜的说辞后心中会感受到背叛，然后与他们断交，这样他们不仅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还会断掉最佳执行委托的方案。
汪达在心中祈祷着怀恩不要那么正直，比自己狡诈圆滑一些，这样听到之后的话就不会有背叛感了。
季阿娜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微微飘散的难闻的肥料味令她难受。
不过这对她来说可不算什么，之后她要说的事情比闻到难闻的味道更令她难受。
“怀恩·赫泽利特先生。我很抱歉，之前我们一直在欺骗你。”
季阿娜的语气中带着诚挚的道歉之意。
怀恩呼吸一滞。
他微微偏头，瞧着季阿娜。
季阿娜感受到了这道带着审视目光。
她没有偏头——因为心虚——继续强装镇定、目视前方缓缓道：“我的确是来自南方星落森林的精灵，但，我的真名并非‘卡尔洛芙娜’，这只是我给予我在撒伯里乌伪装的身份的假名。我的本名为‘季阿娜’，这是我的母亲为我取的名字。”
怀恩依旧没有说话。
他回头，朝汪达看去。
良久。
他说：“那和你一样，这位奥尔斯汀先生也并非真正上的奥尔斯汀先生？”
“是的。但某种意义上你也可以叫他‘奥尔斯汀先生’，因为他的父母姓‘奥尔斯汀’，但他本人没有跟着父母姓这个姓氏。”
怀恩将脑袋转回，沉默注视前方。
眼皮稍微有些耷拉下来，似乎有些不高兴：“那他是谁？”
“赫泽利特先生，还请你接下来听到我所说的话不要惊讶。”季阿娜听出了怀恩语气中的质疑，稍微平复心情，“前段时间，你赠予我们的东方人朋友两本来自奎雷萨的童话故事书，不知这件事你是否还有印象。”
“记得。”
“那你是否还记得其作者的名字？”
“有印象。作者名为‘汪达·希尔达’。无论是‘汪达’还是‘希尔达’都是女性通用名，所以我对此有很深的印象。”
果然很多人能记住汪达要么因为名字特殊性记住的，要么是他是“勇者之书”记录过的名字而记住的。
“这位‘康纳特·奥尔斯汀’，他的真实身份就是‘汪达·希尔达’。他即是编写这两本童话故事的原作者，也是曾经在‘勇者之书’上出现的名字本人。现是世界无政府组织‘终末诗篇’的一名雇佣兵，现领导一个队伍正在执行组织派发给他的任务，而我是他的队伍的一员。”
季阿娜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句话的。
没有停顿，没有喘气。
似乎这么说就能让她的负罪感少一点。
听完这一切，怀恩捏着手杖的手稍稍用力。接着有些无法相信地再次回头看向汪达。汪达因为在警惕四周，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没有对上怀恩的目光。
“真是难以置信……”怀恩喃喃。
他应该是为汪达本人拥有这么多身份而惊讶。
汪达扭头时恰巧碰见怀恩正朝他看着，怀恩面上的和善淡了许多，汪达心虚一瞬，但很快就转换成与“冷漠的康纳特·奥尔斯汀”完全不一样的神色，冲怀恩笑了笑。
这是个十分灿烂的笑容，很有感染力。这是属于“热情的汪达·希尔达”才会做的事情。
怀恩颔首，然后将脑袋转回去。
季阿娜听见了身边的怀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应该在消化这么大的信息。季阿娜已经做好怀恩认为他们利用自己并且怒骂他们的情况了。
“所以，卡尔……不，季阿娜女士。你和希尔达先生的真实身份都是来自‘终末诗篇’的雇佣兵吗？”
他的语气没有多余的情绪，似乎是已经接受了这一无法接受的事实。
“是的。”
“那位萝卜先生……”
“他也是我们队伍的一员。他的本名并非‘胡萝卜’，而是‘李时雨’。我们队伍还有一位化名为‘斐多厄尔·卡帕帕’的人类女性，她的本名为‘瑞文西斯’。我们在进入撒伯里乌后都伪造了自己的身份。”
季阿娜一开始没有直接向怀恩说明来意，而是向怀恩坦白身份，就是要向怀恩证明他们都是迫不得已才会伪装身份，并用这种方式证明他们的坦诚，这样才能最大程度重新获得怀恩的信任然后继续进一步合作。
“嗯……”
怀恩静默。
他的食指轻点着手背。
季阿娜：“我们并非有意想要欺骗你的，赫泽利特先生。我们必须要隐瞒我们的真实身份才能在暗中调查这件事，对于欺瞒了你这么久，我代表我还有我的队长队员们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
怀恩的食指停下。
咚咚。
手杖杵了杵大地。
“不必向我道歉，季阿娜女士。我理解你们的难处。其实近段时间你们这么频繁的接近我，我就隐约察觉到了不对，但想着你们毕竟是外来的客人，就没有向你们确认我心中的疑虑。”怀恩轻笑，“没想到我的直觉竟然是对的，你们的确拥有另一重身份。”
“我很抱歉，怀恩。因为你很了解撒伯里乌这座城市，而我们想要快速了解这个城市还有这个城市的人，思来想去还是从你这里入手是最快的。我再次感到抱歉，怀恩，一开始想要接近你并且想从你这里套取关键人物的情报都是我的个人之举。”
怀恩摇头，叹气道：“没事的，季阿娜女士。我并不在意这段时间你借由我之口了解你想了解的情报。就事论事，这段时间与你如此顺畅地交流我也由衷地感到高兴，你和希尔达先生都拥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智慧，也感谢你们的坦诚，对我说出了你们的秘密。你真不必如此频繁道歉，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两人陷入沉默。
汪达都觉得怀恩明面上说让季阿娜不要在意，或许内心已经与他们产生难以修复的沟壑了。
怀恩真的能冰释前嫌，帮助他们吗？
远处，工人们又给好几棵咖啡树添加完肥料。
良久。
怀恩终于开口：“来自‘终末诗篇’的雇佣兵……我有听说过这个组织，‘终末诗篇’的最终目的就是‘斩杀神明以求将全人类从神明的天灾中解放’。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
怀恩说对了，季阿娜不否认。
“既然你们会在撒伯里乌隐藏真实身份行动，还说你们有一件事关撒伯里乌的事情告知于我。”怀恩合理怀疑，“莫非撒伯里乌这座城市里藏着某位神明，而你们为了杀死他必须这么做？”
仅靠手上点点消息就能将所有事件关联起来，怀恩是个聪明人。
他已经接受了季阿娜前面铺垫的这些话。
但更多的原因是从一开始季阿娜就说她想要告诉怀恩的事情事关整个撒伯里乌。或许对怀恩来说，他对于撒伯里乌的关切远比季阿娜他们对他隐瞒真实身份感受到欺骗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