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爬上天空正中心。
地面被它炙烤的滚烫,即使隔着鞋底,脚下也能感受到大地传递的热浪。
那些袭击时散落在地面上的金属颗粒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埋着头与之对视,会被反光闪到眼睛,可这样也能看到头顶上高悬的太阳。
李时雨借着反光判断出今天的阳光很炽烈,没有云,这段时间都不会下雨。
过了很久。
两人穿过村庄的主干道。
李时雨终于开口说出自己内心最深处、最真切的答案。
“到那时候再说吧,瑞文西斯,等汪达真的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再考虑吧。况且真的有这么一天吗?不可能吧,以他的性子来说永远不可能意识到的。”
瑞文西斯知道李时雨这是不相信汪达对待他有着更深层次的含义。
算了。
反正这是他们两个男人之间的私事,轮不着自己去管。
瑞文西斯余光瞥见李时雨还在继续思考。
见李时雨这个反应,他可能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的发生吧。毕竟他可是能从一点点蛛丝马迹就能推测出整件事情真相的人,他的思绪比自己这个女生都还要细腻得多,怎么可能没有看出汪达唯独对他态度的不一样呢?
李时雨之前还给他们说过一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瑞文西斯想,作为那位当局者,李时雨说不定就是迷糊的那个呢!
可惜,瑞文西斯猜错了。
在李时雨被汪达邀请离开家一起进行冒险的那天,他就知道了一个道理:汪达对待任何人都很热情,对待自己则是加倍的热情,用瑞文西斯的话来说这就是“比狗看见了狗屎更加迫不及待,拼了命也要往上凑”。
李时雨这么聪明,他怎么意识不到汪达对自己态度的特别呢。
身为骨子里依旧是东方人的李时雨,刚开始他也适应不了这种热情,总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要冷静,这很正常”。
渐渐的,他就习惯了。
汪达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不能去改变他什么,就由着他去吧。
他心中坚信汪达购买怀表时即使听到了那句话也没有过多联想,他只是单纯的想买个东西送给自己。
汪达也说了,现在的他们只是“挚友”关系。
汪达从不骗人。
两人来到仓库前商量村庄日行安排的普普和赫伯特面前,询问他们有什么事是他们能帮上忙的。
见到两人,普普脑子里思考这两位难得的青壮年劳动力能做什么,赫伯特注意到李时雨左手臂和脖子上露出来的被包扎的伤口。
“雇佣兵,你怎么了?”
“没事,赫伯特村长,这是村庄被袭击时伤到的。我现在不能做大幅度动作,会扯到伤口引发二次出血。”
是在回程的路上伤到的。
如果李时雨没有来自己家里给洛伊治疗,那么就不会遭受这场无妄之灾。赫伯特表示非常抱歉,李时雨连连摆手,反而问洛伊的情况怎么样。
“似乎是那些药水起了作用,喝完药之后洛伊告诉我她的肚子没有之前那么痛了,现在可以自己撑起身体在床边坐着,血色也恢复了很多。”
“听上去是好事。”李时雨点头,由衷为自己帮助到洛伊感到高兴,“之后赫伯特村长就按照我说的那样继续给你爱人按时喝药就好。发生突发情况请及时叫我。”
“谢谢你,雇佣兵。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才好。”
“不用放在心上,能听到你爱人不再因此感到难受,我就很高兴了。”
医者仁心。
不愧是李时雨。瑞文西斯感慨。
普普规划好最适合两人的工作安排:“瑞文西斯,你和季阿娜一起去给受伤的村民进行伤口的紧急处理,受伤的人很多。赫伯特村长,麻烦你给我的学生带路,带她去找季阿娜。”
“好的,教授。”
瑞文西斯和李时雨普普再见,跟随赫伯特走远。
李时雨低头看向普普,普普拿着法杖指着右侧的道路:“李时雨,你往这个方向走,会看到一个铁匠铺,汪达在那里,你们俩一起对死亡的村民尸体进行焚烧。保证他们被烧透,烧到变成一碰即碎的骨灰。”
尸体……
看来这场袭击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死亡事件。
“教授,还是有人因为这场袭击失去生命了吗?”
“是的。是三位不便行动的老年人和一位小孩子。三位老人是小孩的祖父母,小孩的父亲被征兵,下落不明,母亲在之前瘟疫中没扛住早已离世。现在他们这家人谁都也不在这个村子里了。”
战争啊。
完全能毁灭一个家庭。
无论以何种方式。
李时雨寒心,紧抿双唇点头。
他不继续与普普过多寒暄,不能耽误普普进行指挥工作。
李时雨与普普道别后离开,往右侧的道路走去。
或许。
普普想要完成那个“禁忌魔法”的愿望是正确的。
也没有走很久,走到一个转角就看见了普普说的铁匠铺。
弗维坎纳茨的铁匠铺并非一个完整的屋子,它是一个半露天只有两面墙的棚屋,铁匠铺中最显眼的主体物就是一座巨大靠墙的熔炉,看上去不像是寻常的小型熔炉,更像是烧砖瓦用的大型熔炉。
这样的熔炉的确能焚烧尸体。
棚屋下,李时雨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辛勤工作的汪达。
汪达用双手捡着地上的煤炭块放进藤筐中,他的面上系着手帕,防止碳灰钻进他的呼吸道。上半张脸完全被煤炭染黑,额头上还有黑黑的手指印,是擦拭汗水留下的痕迹。
铁匠铺外,好几个小孩子凑在一起,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熔炉。
想到普普说死者中有一个小孩子。
他们这是为自己的朋友送别吗?
炙烧皮肉的焦糊气味瞬间涌入李时雨的鼻腔,让人喘不过气。
李时雨无力地叹息,从裤子里掏出自己的手帕,掩住下半张脸,将两端牵到脑后系上,挽起长袖,来到汪达身边帮忙。
滚烫的熔炉就像一个不停吐火的巨兽,哪怕没有靠近它都感受到炙热的温度,李时雨下意识往外走了一步。
“汪达,有铲子吗?”
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汪达抬头,上半张脸唯有蓝黄色的眼睛有光芒。
“时雨,那边。”
汪达朝着一个方向扬扬下巴,李时雨顺着方向望去,有看见铲子。
走过去将铁铲拿在手上。
他的左手受伤程度没汪达那么严重,只有一个弹孔,因此李时雨可以双手使力挥动铲子,将更多煤炭铲进去藤筐,比汪达双手捡煤效率高太多。
有了李时雨的加入,很快,藤筐装满了煤炭块。
熔炉投放煤炭的进料口不像普通炉灶似的贴地,它在半腰高的地方。
现在需要将藤筐拎起来。
“汪达,一人拿一边。”
李时雨的腰不能使力,汪达的双臂不能使力,他们需一起合作才能保证在不二次受伤的前提下将煤炭全部倒进去。
两人一左一右握住把手。
默契地将藤筐拎起,把煤炭全部倾倒进料口。
有了燃料,火炉内的火焰烧得更加旺盛,放下藤筐时,李时雨隐约看见熔炉内的确躺着几具已经被烧的焦黑人体。
人体身下一片焦褐色油渍。
昨天他们来到这个村庄时,或许这几位就在人群中有看见他们的到来。
今天,就已经天人两隔。
生命实在是太过脆弱,一场火焰就能将这一辈子做个总结。
李时雨沉重地在心中祈求造物主,四名遇难者是没有遭受过多苦难瞬间死亡的。
如果是受尽折磨才死,那该多么痛苦。
不用再往里面加煤,汪达用铁钳将一旁的铁板盖住进料口,他坐在一个破旧的矮小藤椅上,拉起熔炉的风箱。
呼。
呼。
沉闷的风声响起,伴随着熔炉中噼里啪啦的声音,熔炉中的煤炭加剧燃烧。
热风从进料口的缝隙中钻出,带起一小片黑色的煤灰,汪达用手挥了挥眼前乱飞的煤灰。
李时雨回头看着那群小孩,好心提醒他们:“小朋友不要离这里太近,会烧着你们。”
孩子们听话,往后退一步,离铁匠铺更远。
李时雨看向熔炉正对着的煤炭堆。
好多煤炭,都堆成了一座小山。
找到另一个小藤椅,李时雨搬过来坐在另一侧:“怎么这么多煤炭。”
汪达知晓这些煤炭的来历:“之前我也问了布布这个问题。他说是之前巴尔德瑞亚的一位商人想要将这批煤拉到德兰西亚去卖,但德兰西亚已经在对岸驻军,不准他通过,商人不乐意,将这批煤拦在路上,想要德兰西亚给个说法,结果一直僵持到后来巴尔德瑞亚也来驻军。
“商人眼见前后都被围住,形势不利,他来不及转移这些货物就跑回自己国家了。光是这些煤就有好几车,布布还说剩下的煤全部堆在了闲置的屋子里,根本用不完,放在铁匠铺的只是一小部分。”
难怪。
这下李时雨明白了。为什么村庄里的人为什么只缺粮食,而不缺引火物,否则赫伯特家里也不会有那些落灰的木材。
他们是靠那位商人丢下的煤烧火做饭。
汪达还在拉着风箱。
是否可以用多余的煤炭和两国的军队换取食物呢……
李时雨很快否认自己脑子中的这个想法。
这根本不可能,两军巴不得这些村民赶紧死掉,怎么可能会给他们食物呢?说不定到时候煤炭他们要了,食物他们要了,生命他们也要了。
“时雨,你怎么不待在屋子里好好休息。”
汪达转头看向李时雨,往日绝对信任的眼神里带着质疑。
他有点不满李时雨带伤还来帮忙。
“汪达,我好歹也是个身强体壮、手脚能动的年轻人,是弗维坎纳茨少有的青壮年劳动力,总得有人来做些老人和小孩无法做的事吧。”
汪达沉默片刻。
转头看向风箱的木把手。
“也是。”
他被李时雨说服。
“教授的意思说让我来帮你,说要将这些遗体烧成无机物。”
“无机物……就是烧成灰是吧?”
“嗯,是的。”
“唉。”
有力的肩膀沉下去,汪达叹息。
“你怎么了,汪达。”
汪达沉闷道:“我听教授说发动袭击的人竟然对手无寸铁的平民出手,还是精准打击夺取他人性命。我就觉得他们和先前我们在海拉尔王国遇到的那位所罗门中枢一样,为了自己的目标,完全不把平民的生命当一回事。”
“你说的没错,汪达。”
李时雨赞成汪达。
“可能在他们内心之中,已经把阻碍他们计划的人视为草芥。毫无人性可言。”
汪达静默。
说到人性,他想到了“勇者”与“魔王”。
“时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你问吧。”
汪达将心中的困惑说了出来:“‘人性’究竟该如何定义呢。之前布里涅有说过他和海因里希是最有‘人性’的神明,人性与神性并存,因此他们才会对我们这些人毫无轻重的下手,而刚才你评价不把平民的生命当一回事的人没有‘人性’。那么,什么是‘人性’呢?我的脑子有些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