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了深夜的寂静,周桐与沈怀民并辔而行,借着清冷的月色,沿着桃城熟悉的街道缓缓向县衙方向驶去。
夜色下的桃城安宁祥和。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在月光下泛着清辉,每隔数十步便有一盏纸糊的灯笼挂在屋檐下或树杈间,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驱散着夜的深沉,勾勒出房屋与街巷模糊而温柔的轮廓。
大多数人家门扉虚掩,或仅用一根细木棍轻轻别住,透出几分不设防的安心。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气、泥土的微腥,偶尔还夹杂着不知谁家窗棂飘出的淡淡皂角香或饭菜余味。
几户人家的院子里还晾着白日里晒的干菜,影影绰绰。整个小城仿佛沉入了一个静谧而安稳的梦乡,处处透着一种自给自足、邻里相安的和谐气息。
周桐策马在前带路,沈怀民落后半个马身,不紧不慢地跟着。
夜风拂面,带着凉意,也吹散了军营里沾染的酒气,带来几分清醒。沈怀民抬头望了望那轮悬于中天的皎洁明月,又环视着这宁静的街巷,轻轻吁了口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醺和感慨,低声自语:“这样……也挺好的。”
周桐没听清,勒了勒缰绳,让马速慢下来,侧头问道:“怀民兄,您方才说什么?”
沈怀民笑了笑,目光依旧流连在月光笼罩下的安宁街景上,声音带着夜风的清凉:“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难得片刻轻松自在,像这般夜行于市井之间,无人识得,亦无需多虑……只可惜,”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马上又要回到那长阳城中了。便如同……”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前面的周桐笑着打断了:“好了好了,怀民兄!”周桐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洒脱,“那些个什么‘笼中鸟’、‘金丝雀’的话儿啊,您还是留着等回到长阳,对着那宫墙殿宇再发感慨吧!眼下嘛,”
他忽然抬手,指向前方一处被灯笼暖光笼罩的小桥流水,又指了指头顶那轮清辉遍洒的玉盘,回头看向沈怀民,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月光和灯火交织的光晕落在他年轻飞扬的眉眼间,显得格外明亮而自然,“您看,有月,有灯,有风,还有这好山好水好地方!好好过好每一天,享受当下这份清净,岂不快哉?”
沈怀民看着月光下少年那神采飞扬、毫无矫饰的回眸一笑,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一抹发自内心的、释然的笑意也缓缓在他唇边漾开。
他点了点头,声音温和而带着赞同:“怀瑾,你说得对。是我想多了。走吧,时辰确实不早了,该回去歇息了,明日一早还要启程。”
两人在县衙后门的马厩前下马。周桐习惯性地想去帮沈怀民牵马解鞍,沈怀民却摆了摆手,动作利落地自己动手:“不必,我自己来即可。”他解开马鞍的系带,动作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一棵老槐树下那片似乎比别处更浓重的阴影。
周桐也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了然又带着点调侃的弧度,低声笑道:“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难为他们了。”
沈怀民自然知道周桐说的是那些如影随形、此刻想必也正隐匿在夜色中的暗卫。他轻轻一笑,将马鞍放好,拍了拍马颈:“现在,他们不就能歇口气了?走吧。”
两人并肩走向小院的后门。手还未碰到门环,里面就清晰地传出了女子清脆又带着明显醉意的嬉笑声,间或夹杂着断断续续、不成句子的醉语。
推开院门,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周桐和沈怀民同时脚步一顿,面面相觑,脸上都浮现出无奈又好笑的神情。
桂花树下的石桌旁,沈戚薇和徐巧两人正面对面坐着,胳膊肘都撑在桌面上,身子微微摇晃。沈戚薇脸蛋绯红,发髻微乱,几缕发丝贴在额角,她正伸着一根手指,指着刚进门的两人,笑得花枝乱颤,对着徐巧大声道:“……妹妹!你……你看!正主……正主回来了!哈哈!我……我跟你说啊……嗝……我大哥他……他小时候可好玩了……有一次他……”
徐巧也是双颊酡红,眼神迷离,一手托着腮,努力想集中精神听沈戚薇说话,却不小心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呃……”她自己也觉得好笑,跟着沈戚薇咯咯地笑起来,全然没了平日的娴静,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真真和爱爱侍立在一旁,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无奈。
真真眼见沈戚薇又要爆自家殿下的“猛料”,赶紧上前一步,轻轻扶住沈戚薇的胳膊,压低声音急急劝阻:“殿下!殿下!您真的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大殿下他……他真的又要……”她后面的话没敢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爱爱也在一旁帮腔,小声哄劝。
周桐的目光越过这闹哄哄的场面,落在院角阴影里站着的小桃和小十三身上。两人也是一脸懵懂和无奈。周桐用眼神无声地询问:这怎么回事?
小桃和小十三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齐齐朝着周桐摊开手,耸了耸肩,用口型无声地回应:别看我俩!跟我们没关系!她们自己喝的!
周桐和沈怀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管不了了,先弄回去”的意思。两人默契地走上前去。
沈怀民走到沈戚薇身边,声音低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戚薇,夜深了,该歇息了。”说着,他伸出手臂,稳稳地环住妹妹的肩膀,试图将她扶起来。
周桐则走到徐巧身边,弯腰唤道:“巧儿?巧儿?我们回房了。”他伸出手臂,小心地将软绵绵的徐巧打横抱了起来。
徐巧被抱起,有些茫然地睁开迷蒙的眼睛,醉醺醺的目光落在周桐脸上。她伸出微凉的手指,带着傻乎乎的笑意,轻轻抚摸着周桐的脸颊,口齿不清地问:“桐……哥哥?你的头……怎么……变得……大大的?像个……大南瓜……嘻嘻……”
周桐:“……” 他无奈地掂了掂怀里的人儿,感觉比平时沉了不少,又好气又好笑地低声吐槽:“看来以后是真不能让你碰酒了……你这酒量……”他抱着徐巧转身往房间走。
怀里的徐巧听到“酒”字,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立刻挥舞着小手抗议,声音软糯却固执:“不……不要!我……我还能喝!我……没醉!”说完,又咯咯地笑起来,脑袋往周桐怀里蹭了蹭。
周桐被她蹭得心软,只能顺着哄:“是是是,你没醉,你最厉害,行了吧?咱们回去睡觉,睡醒了更厉害。”他抱着徐巧,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将怀中醉猫放到床上,周桐转身就出了房门,径直走向厨房。
厨房里,老王正悠哉悠哉地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半截水灵灵的黄瓜,“咔嚓咔嚓”啃得正香。
看到周桐进来,他一点不意外,抬手指了指灶台上放着的两个粗瓷大碗:“少爷回来啦?喏,醒酒汤,提前熬好晾温的。就知道用得上。”
周桐走过去端起一碗,看了看锅里,问道:“还有吗?”
老王耸耸肩,又啃了一口黄瓜:“没了,就熬了两碗,锅都刷干净了。”
周桐点点头,端起一碗就走:“行,辛苦你了。”他端着碗快步走向沈怀民房间的方向。
沈怀民房门口,真真和爱爱正焦急地守着。周桐将手中的醒酒汤递给真真:“给公主殿下的,趁温喝下去能好受些。”
真真和爱爱连忙接过,感激地行礼:“多谢周大人!”
周桐摆摆手,转身又回了厨房,端起另一碗醒酒汤,走向自己的房间。
推开房门,只见小桃还没走,正趴在床边,伸着手指头轻轻戳徐巧红扑扑、带着傻笑的脸颊,一边戳一边嘀咕:“哇……巧儿姐今天喝了好多啊,脸红的跟熟透的桃子似的……”
周桐把碗放在桌上,没好气地问:“你都没拦着点?”
小桃闻言转过头,一脸无辜加理直气壮:“少爷,您觉得我能拦得住公主殿下吗?再说了,”她指了指外面石桌桌上一个空了大半的小酒坛,“那酒是王叔自己酿的米酒,甜丝丝的,跟糖水似的,谁知道后劲儿这么大呀!我们都喝了点呢!”
说着,她还蹦跳着凑到周桐面前,踮起脚尖,故意朝着他哈了一口气,“少爷您闻闻,是不是米酒味儿?甜甜的!”
一股淡淡的、带着米香的酒气扑面而来。周桐嫌弃地往后仰了仰头,皱眉道:“老王自己酿的?他什么时候学会酿酒了?别是偷偷买的吧?”
“那我就不知道喽~”小桃笑嘻嘻地摇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看着周桐放下醒酒汤,眼珠转了转,忽然伸手拉住周桐的衣袖,脸上带着点狡黠又大胆的笑意,踮着脚就作势要把嘴凑上来。
周桐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小巧的耳朵,微微用力:“小桃子!你这胆子是越来越肥了啊!想造反是不是?”
“哎哟!疼疼疼!少爷松手!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小桃立刻龇牙咧嘴地求饶,等周桐松开手,她揉着耳朵,一脸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小声嘟囔,“你明明……明明都说好了晚上来的……说话不算话……”
周桐被她这理直气壮的控诉气笑了,没好气地伸手,“笃、笃、笃”地敲了三下桌面,每一下都伴随着一个字:“你!说!呢!”
小桃眨巴着大眼睛,先是茫然地看着周桐敲桌子的动作,又看看他板着的脸,似乎在努力理解。
几秒钟后,她的眼神从迷茫渐渐变成了然,脸上也飞快地染上了一层红晕,带着点恍然大悟后的羞涩。
她扭捏了一下,小声嘀咕:“哎呀……知道啦知道啦,少爷……那……那我先去休息喽!”说完,也不等周桐反应,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拉开门溜了出去,还“贴心”地把门带上了。
留下周桐一个人站在房间里,看着紧闭的房门,一脸莫名其妙:“……啥?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他完全没搞懂小桃最后那副羞涩又了然的表情是几个意思。
摇摇头,懒得去想那小妮子又脑补了什么。周桐转身端起醒酒汤,走到床边。看着床上那个还兀自傻笑、迷迷糊糊说着“大南瓜”的醉美人,他叹了口气,俯下身,轻声哄道:“巧儿?乖,起来把醒酒汤喝了,不然明天该头疼了。”
徐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周桐,然后坚决地摇头,嘴里含糊地抗议:“不……不喝……苦……不要……”
周桐耐心耗尽,直接上手。他一手捏住徐巧小巧的下巴,另一只手稍一用力,便撑开了她柔软的嘴唇,然后自己含了一大口温热的醒酒汤,俯身下去,精准地覆上了那两片带着酒气的樱唇,将汤水渡了过去。
“唔……”徐巧被这突如其来的“喂食”弄得呜咽了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被周桐牢牢抱住。温热的汤水带着淡淡的草药气息滑入喉中,她被迫吞咽了下去。
喂完一口,周桐正想如法炮制第二口,怀里的徐巧却突然身体一僵,眉头紧蹙,喉咙里发出难受的咕噜声。
“不好!”周桐经验丰富(以往宿醉的经验),反应极快。他立刻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双臂用力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捞起来,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冲向房间角落的洗漱架旁放着的铜盆。
刚把人扶稳对着盆,“哇——”的一声,徐巧再也忍不住,低头吐了出来。
周桐一手稳稳揽着她的腰支撑着她,一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抚,帮她顺气,嘴里还不忘调侃:“还好还好,吐在这盆里了。要是吐在床上或者地上,那可真就难办喽……”
好一阵折腾,直到徐巧吐无可吐,只剩下虚弱的干呕。周桐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漱了口,又用温热的湿布巾替她擦了脸和脖子。
此时的徐巧,酒劲似乎随着呕吐散去不少,整个人也累得彻底脱力,几乎是半闭着眼睛,任由周桐摆布。周桐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又无比依赖的模样,心里那点被吐了一手的郁闷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他打横抱起已经半睡半醒的徐巧,走向隔壁专门用来洗漱的耳房。一番仔细的擦洗,换上干净的里衣。整个过程中,徐巧都乖顺得像只小猫,偶尔发出几声无意识的嘤咛,很快就在周桐怀里沉沉睡去。
周桐抱着清洗干净、浑身散发着清爽皂角香气的妻子回到卧房,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薄被。他自己也迅速洗漱完毕,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床前。周桐躺在徐巧身边,听着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温热,最后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妻子,无奈又宠溺地低语了一句:“明天早上等你醒来,看我怎么跟你算这笔账……” 然后,他也合上了沉重的眼皮,很快便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