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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斯基无奈落座,柯林挑了个后排的座位坐好。只听神父开口说道:

“昨天的历史课上,我讲解了目前莱茵兰地区的局势,以及十二年前奠定当今局面的拉特兰公约。但这些都只是表象,是权力斗争的结果。”

“主教导我们,不要只看见树木,要看见树木还是种子时的潜能,看见种子长成树木的趋势。”

“今天我要讲的主题,就是造成现在莱茵兰局势的原因,造成当今世界格局的本质。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

神父停顿了一下,用庄重的目光扫视着人群。

柯林平日里看惯了这位神父戏谑的一面,对他上课时的正经反倒有些不适应,不自觉就有点出神,思量着莱斯基与那两位的关系。

最后,奥康神父的目光投向有些漫不经心的柯林,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柯林·希斯先生,你认为,权力的本质是什么?”

上课开小差被抓包,柯林有些汗颜,但更多的是惊讶。

论玩弄权力,在场哪位贵族都比他有经验,尤其是那两位气度不凡的年轻贵族,绝对是权力的蜜罐里面泡大的。

让他一个只管着手下几个卫兵的小头目回答,属实是有点强人所难。

不过,他这些年在下城区摸爬滚打,两世为人快有四五十年,捕捉场景气氛已经成为本能。

从神父的提问中,柯林品出几分深藏的尊重,便也郑重起来,安静地思考了几秒。

在氛围逐渐安静到令人难以忍受时,开口回答道:

“我认为,权力的本质是对人的支配。”

“很好的回答,那你认为,这种对人的支配,可以分为哪几种类型?最好结合一下你自己的经历和孚日城的局势谈谈。”

听到奥康神父的提问,柯林灵光一闪,想起自己曾在某本书上见过类似的问题,稍微松了松绷紧的神经,信口开河起来——

他想要赌一把,如果答得足够精彩,引起那两位的注意,今后面对莱斯基的针对,也没有那么被动。

“对这个问题,我想用贤者泰尔斯的话语来回答。这种支配可以分为三种类型,暴力,财力,影响力。”

“我带着一柄短剑,几个兄弟,震慑着下城区的无赖恶棍,让他们不敢闹事,这是暴力。”

“诸位贵族操纵着成千上万的金龙,北海三国的巨富也自愧不如,让孚日商业繁荣,这是财力。”

“贝克特大主教终身行善,救济平民,仁慈的名声从拉特兰到琶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得以作为各国公认的中间人,受教皇冕下委托代管孚日城,让莱茵兰重归和平,这是影响力。”

这番引经据典的话,悄悄拍了在座所有人的马屁,在座各位生意场上的人精,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颇为受用的同时,也暗中抬高了对这个泥巴佬的评价。

除了会使剑以外,倒也当的上神思敏捷,文采斐然的一句评价。

奥康神父微微点头,不再追问,接着柯林的话头说道:

“说的很不错。但是,你的分类没有给这三种类型一个合适的排序。在你的说辞中,仿佛暴力才是最不重要的,而影响力最为重要。但事实恰好相反,无论是财力还是影响力,在暴力面前,都只能跪地臣服!”

“如果贝克特只是一个仁慈善良好名声的老头,而不是地位仅次于圣座的坎特伯雷大主教,谁又能认可他成为孚日城的统治者?”

他的音调陡然提高,好似一位古代的演说家。

众人正诧异于奥康如此不给顶头上司面子,神父没有停顿,继续说道:

“如果孚日城的新兴贵族没有上供财富,换取法洛兰国王的庇护,面对垂涎三尺的赫尔曼诸侯,再是有金山银山,你们守的住吗?靠一些没有打过仗的治安卫队,和没有打过胜仗的残兵败将?”

“至于你,柯林·希斯先生。”

奥康转过头,直视沉默着的柯林,他清晰地看见,黑色眼珠下灼灼燃起的火焰。

“作为一个无法踏入超凡世界的平民,如果你没有一手精妙的剑术,又怎么挣得当下的财富和名声,在上城区有一席之地?”

突然,他摊开手掌,柯林的汗毛根根竖起。潜意识疯狂发出警觉的信号,源自凡人面对超凡时的无力与恐惧。

他能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汇聚!

“神说,要有光。”

奥康神父双掌之中绽放光芒,黑夜里的庭院亮如白昼,照亮了他面无表情的脸。

圣光照耀之下,柯林一阵目眩。

似有若无的祈祷声从远方传来,那是居民目睹牧师施展神迹的虔诚祷告。

庭院一片死寂,柯林几乎能听见众人敬畏中混杂好奇的心声。神父咄咄逼人的语气复归平和。

“权力就是暴力,而暴力,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凡人的剑术臻至巅峰,也只能在凡人的战场中杀出一条血路。”

“真正的暴力,只源自于超凡的世界,因此超凡者才能对抗超凡者。唯有贵族和教士,才能掌握凌驾于凡人的力量,这种力量也正是他们凌驾于凡人之上的理由。在超凡的伟力之下,凡人的战阵根本无法抵抗。超凡世界有着自己的战争。而无法适应的人,下场只会比凡人更加凄惨。”

柯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番话,其实不是说给自己的,而是说给那两位身份高贵的贵族男女的。他看向前方的二人,男孩转头向女孩投以殷切而坚定的目光,女孩也微笑回望,对男孩示意着什么。

“刚才,希斯引用了贤者泰尔斯的名言,其实在《随笔录》中,泰尔斯大师有过更加精彩的论述,比我这番粗浅的教导更为鞭辟入里。”

“在《随笔录》里,评价鹰岛的双王内战时,他写道:

权力即是暴力。

暴力确定秩序。

秩序规定利益。

利益导致冲突。

冲突渴求和平。

和平需要权力。

“这是一个逻辑上完美的闭环,是贤者历尽沧桑的深刻见解。”

“往大了说,百年来法赫两国在莱茵兰的一场又一场战争,正是权力的针锋相对。如今的十二年和平,则是权力在拉特兰公约上确定的秩序。列罗帝国覆灭后,无数家族、国王与公爵的兴衰荣辱,起落生灭,都不过是权力与暴力在历史上扮演的戏剧。”

“往小了说,今天在座各位,包括我,之所以提早到这里上课,都是因为对权力和暴力的畏惧和尊敬。”

“权力和暴力所依仗的,就是人类对死亡的恐惧。圣典教导我们,即便最坚定的圣徒,面对死亡时也会心生恐惧。只有救主这样的至人至神,才能将死亡视为归宿,带领人类走出野蛮的上古时代。”

奥康神父的语气逐渐激动,嘴角扯动,露出独属于鹰岛人的,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

“好了,再说下去,就是今天在晚祷时的布教了,各位都不是虔诚的信徒,我也就没必要说下去,浪费大家的时间了。反正,各位也不会听,不是吗?”

只有在这时,奥康神父才显现出独属于鹰岛人的尖酸刻薄。他缓了一缓,等在座众人都消化完毕,用带着西塞克斯口音的法洛兰语,为今天的课程划上了句号:

“那么,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我刚才说的话,希望各位能记住。

任何不太满意当前孚日城的和平的人,最好先掂量明白,在失去和平后,自己能否承受住,权力与暴力赤裸裸的冲击。”

庭院中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对各位在名利场的商业贵族来说,这最后一句话才是最震撼的。前面还听得昏昏欲睡的众人,顿时都精神起来,一边鼓掌,一边默默思索,这最后一段话似乎大有深意。

奥康作为贝克特最器重的随行牧师,一举一动某种意义上就代表了贝克特的意思。今天他明明白白的特意敲打,很可能就是在贝克特授意之下释放信号。

难不成,奥康神父这段日子特意为城中贵族授课,就是为了这口黄油做的面包?

各怀心思的贵族们,此时已经没人在意柯林,各自交头接耳,边走路边议论纷纷。

趁没人注意,柯林偷偷看向坐在中间的贵族男女。

坐在轮椅上的女孩正握着男孩的手,耳语交谈。

众人知道插不上话,便也干脆地离开,赶快把这消息,带回到上城区去。

一时间,学生纷纷致礼,离场。莱斯基顾不上要找回场子,仅仅剜了柯林一眼,在心中记下这笔账便匆匆离去。

柯林倒是一点没放在心上,继续坐在后排,还沉浸在这一堂精彩的课程,或者说演讲。

两位贵族男女同样没有离开。奥康神父从主位上走到他们旁边,低语交谈。

见状,柯林识趣地起身离开,他可不会蠢到一直像个探子,非要在别人谈话的时候偷偷听着。

不曾想,青年贵族见到他要离开,竟是开口挽留道:

“柯林先生,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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