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水湾二十八号,郭家别墅。
书房的檀木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客厅里细微的嘈杂。
郭乐天背对着书桌,面向挂着亡妻旧照的墙,身影被窗光拉得很长。
书房里只闻落地钟沉稳的嘀嗒声,以及老人略显沉重的呼吸。
“梦梦,”
郭乐天没有转身,声音沉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坐吧。”
柳茹梦依言在扶手椅上坐下,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静静看着外公宽阔却已显出些许佝偻的背影。
她的手在素色旗袍的下摆轻轻捏了一下。
“霍家大少,一会要到家里来,你知道了吧?”
郭乐天终于转过身,“霍震挺,霍家未来的掌舵人。
霍家在港岛,意味着什么,你到港岛来的这些日子,应该也明白了几分。”
柳茹梦微微颔首:外公,我知道的。”
“这对我郭家,是大事,天大的事。”
郭乐天在心里盘算着,也纠结着——为了郭家能真正扎稳根基,成为港岛顶级的世家,而不是靠着些新口岸边陲的仓库和远洋船队,在豪门圈里始终矮人一头的暴发户。
若能攀上霍家这棵大树……
他二子郭志明拼死拼活钻营五六年,打通几个边贸关口,其中辛酸外人难以想象,可能只是让霍家大少随口关照一句,抵过这所有辛劳。
这份力量,岂是“富贵”二字可以轻易道尽。
郭乐天的内心像翻滚着一锅热油。
一方面,理智和商人精于算计的本能在清晰地嘶喊:抓住它!
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把柳茹梦嫁给霍震挺,霍郭两家成了姻亲,资源、人脉、地位随之而来,郭家未来数十年,乃至百年的荣华富贵都有了最坚实的根基。
这是一本万利,只赚不赔的生意,足以让郭家祠堂里的列祖列宗都含笑九泉。
全家上下谁不期盼?
此乃皆大欢喜的局面。
可另一个更深的角落,愧疚和钝痛感却如同毒藤蔓般疯狂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想起了小女郭琳娴,当年情势所迫,断了与大陆女儿的联系,没敢到大陆去找她们。
让她带着年幼的外孙女茹梦在大陆那动荡艰苦的年代挣扎求生,吃了多少苦?
受了多少白眼?
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刚刚接回身边还没捂热,就要为了家族利益,把这个命运多舛、好不容易寻回的外孙女再次当作筹码推出去,与人联姻?
这与那些唯利是图的生意人又有何区别?
他郭乐天难道真要变成,一个连血脉亲情都可以交易的老混蛋吗?
况且……郭乐天脑中警铃大作。
还有一个致命的定时炸弹——柳茹梦在大陆那段不为人知的婚姻。
现在隐瞒着看似风平浪静,可万一将来东窗事发?
在霍家那样的家族里,瞒得住一时,岂能瞒得住一世?
一旦爆出,就不是简单的颜面扫地,而是塌天大祸,对整个郭家都将是灭顶之灾。
此刻趁一切还未定局,在霍震挺登门这个最合适的时机,若能由柳茹梦自己坦诚说清楚,干脆利落地拒了霍家,岂不是反倒能快刀斩乱麻,避免以后无法收拾的灾难?
百般念头纠缠拉扯,郭乐天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重重吁了口气,抬眼直视柳茹梦,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复杂和无奈:“梦梦啊!外公今天叫你进来,就是要问你一句真心的想法。
霍家这门亲,千般好,万般有利,但那都只是家族的考量。
你自己的心呢?
如果你,打心底里厌烦霍家,或者对那霍震挺毫无兴趣,甚至觉得一丝勉强……听外公一句,趁着今天他人在,找个机会,直截了当地和他说清楚。
不用顾虑家族,不必在意任何人脸色。
外公……”
他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发涩,“外公只希望你……过得真正顺遂。”
柳茹梦垂下了眼睑。
在郭乐天看不见的角度,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
心?
她的心当然在阿旺那里,她日思夜想,恨不得此刻就光明正大回到他身边。
可是……
现在还不行!
“外公!您想得太严重了。”
她声音清泠,“霍大公子……那样的人物,港岛多少名媛淑女求也求不来的机会。我……我同样也愿意和他试着接触接触。
若接触下来,他确有外公说的那么好,我自己也能……心仪于他,那嫁入霍家,于我个人,于家族而言,听起来确实都是个很好的选择,不是吗?”
郭乐天只觉得胸腔里那口一直提着的气猛地松了下来,仿佛千斤重担被挪开。
他看着外孙女那略显“羞怯”却又理智得体的表态。
脸上顿时露出释然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如同盛开的菊花:
“这就对了!好,好!能这样想就对了!
这才是外公的好梦梦!”
是了,年轻人嘛,多接触接触自然就有感情了,何况是霍震挺那样出类拔萃的青年?
至于那桩麻烦的旧事……也许……也许能永远成为秘密?
“不过梦梦……”
郭乐天向前探身,带着过来人的精明压低声音叮嘱,“待会儿他来了,你二舅、大舅妈他们,还有底下那些小的,免不了要围上去奉承巴结。
那场面……你不用管!
你是女子,更是今天的主角!
该怎么自在就怎么来!
跟平日里一样,该冷淡就冷淡,不想笑就别笑,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成!
对霍家这样的门第,咱们家上赶着已经有些……跌份儿了。
你呢,不必刻意逢迎,端着点态度才好!
千万别学那些小家子气的主动往上贴!
你能应承着接触看看,这态度对于霍家来说,已经算是给足了台阶和面子,懂吗?”
“嗯,外公,我晓得的。”
柳茹梦温顺地点点头,站起身。
看着她走向房门,郭乐天终于彻底舒心,靠回宽大的真皮椅背,惬意地喟叹一声。
……
“来了来了!”
郭家别墅外的私家车道旁,一群按捺不住的小辈们,踮着脚张望,被长辈们以眼神压着稍稍后退。
郭志明亲自作陪,一辆深蓝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平稳地停在了郭宅气派的大门前。
车门打开,司机动作利落地侍立一旁。
郭志明几乎是侧着半个身子先下车,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这才转身恭敬地迎出主角。
霍震挺动作从容地跨了出来,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英国呢料定制西服,熨帖得体,将他修长挺拔的身形衬托得恰到好处,没有一丝贵人的浮躁张扬。
他脸上带着得体的浅笑,朝早已迎出门来的郭老爷子郭乐天微微欠身,姿态谦逊却不卑微地说道:
“郭老!劳动您老和诸位长辈,兄弟姐妹亲自出迎,晚辈实在惶恐。
一点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请笑纳。”
说话间,他身后训练有素的保镖兼助理已经麻利地从宽敞的车尾箱搬出了数个精致的包装盒子。
霍震挺亲自上前,逐一拿起,在郭志明的低声介绍下,精准地将礼物送到对应的人手中。
气氛瞬间变得极为热络。
“郭老,这是给您的一点小心意。”
霍震挺双手奉上一个狭长的紫檀木匣,纹理沉郁,古意盎然。
郭乐天含笑接过,旁边的郭志明会意地解释道:“爸,霍少特意托人从高丽那边弄来的野生高山参王,这年头绝对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关键时候吊命回阳的宝贝!”
郭乐天心头微震,面上笑容不变:“霍少太破费了。”
“大舅妈,”霍震挺转向严美娟,递出一个精美的乳白色纸盒,上面烫金的品牌标志虽低调却极具分量,“听说您爱茶,一点正宗狮峰老树龙井小种,明前尖芽,尝尝鲜。”
严美娟双手接过,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道谢。
“敬亭兄,”霍震挺转向郭志明的长子郭敬亭,递上一个长方形扁盒,“知道你对新奇玩意儿感兴趣,这是美国刚搞出来的‘卡西欧计算器’,最新型号,小巧得很,据说能顶十几个老账房先生。”
郭敬亭迫不及待地接过,眼中满是惊喜。
“富城,喏。”
霍震挺拍拍郭志强次子,喜欢摄影的郭富城的肩膀,将一个大方盒塞给他,里面是一台崭新泛着金属光泽的柯尼卡c35 Automatic旁轴相机,配着一条质感十足的棕色真皮背带和几卷柯达胶卷。
“多记录生活。
这相机送你,胶卷用完了只管问我要。”
郭富城激动得脸颊泛红,声音有些打颤:“多……多谢霍……多谢姐夫!”
嚯!
郭富城小小年纪,情商倒是不低。
单就这一声脱口而出的姐夫,立马便让霍震挺喜笑颜开,当即又从兜里掏出了一张支票,在上面写了个数字,塞到郭富城的上衣口袋里,笑着说道:
“你这声姐夫,我不会让你白喊的,一点小钱,上学时多请请女同学喝喝糖水……可别被你爹地妈咪收缴去哦!”
最小的郭敬安却是紧张地,睁大眼睛看着霍震挺。
霍震挺笑容温和地从助理手中拿过一个花花绿绿的大纸盒:“瑞士莲什锦软心巧克力球,美国那边流行的,小孩子最爱。你尝尝喜欢不,但不要一天吃完,小心蛀牙。”
郭敬安立马欢天喜地接过来抱在怀里。
女孩子们也没落下。
给郭富珠、郭敬珠的是雅诗兰黛最新推出的Revlonist白金滋养霜礼盒,包装典雅华贵,上面印着精致的金色英文字样,散发着淡淡的昂贵香气;
郭志明的妻子李美凤和郭志强的妻子严美娟则人手一对分量十足的南洋珠耳环,珠光温润。
人人都有份,人人皆惊喜。
小辈们拆看着手中的新奇物事,爱不释手,欢喜之情溢于言表,郭家大门口洋溢着一片和谐融洽的喜庆气氛。
长辈们虽然嘴上说着“让霍少破费了”,眼底的笑意和满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一番推让寒暄后,众人簇拥着郭乐天和霍震挺步入了光线明亮、陈设奢华大气的大客厅落座。
佣人们立刻奉上,温度恰到好处的顶级阿萨姆红茶和精心烘制的港式点心。
客厅里水晶吊灯的光芒温柔地洒下,空气里弥漫着红茶浓郁的香气、点心的甜香以及一丝来自霍震挺身上高档古龙水清爽的木质调气息。
主客双方都展现着极高的社交智慧。
郭家对霍大少能登门自然是受宠若惊,言辞间充满恭敬与感恩。
霍震挺则始终保持着风度翩翩的姿态,对郭家的热情表示感谢,言辞得体,对郭老爷子更是执礼甚恭。
气氛从大门口的喧腾渐渐沉淀下来,变得体面而和谐。
一个微妙的默契在空气中流转。
无论是郭家的人,还是霍震挺自己,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话题围绕着港岛的经济动向、马季热门的马匹、浅水湾又新开了哪家高档酒会等不痛不痒的风月谈资打转。
关于今天那些沸沸扬扬、绘声绘色描述柳茹梦与小林天望在浅水湾三号别墅“共度良宵”的劲爆绯闻。
在此时此地,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未曾在任何人的口中泛起一丝涟漪。
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宣告。
霍震挺既然肯纡尊降贵亲自登郭家的门,这份超出常规的礼遇本身就是一种极其明确的态度:
那些哗众取宠、意在抹黑的花边新闻,他霍震挺根本不放在眼里,更不会采信。
在霍家大少亲自登门拜访的既定事实面前,任何辩白澄清都显得多余且愚蠢。
郭家则更不会愚蠢到主动提及那已被对方态度无形中盖棺定论的话题来自证清白,那无异于画蛇添足,在霍震挺面前自降身份。
霍震挺的目光,终于在寒暄告一段落、众人茶盏稍歇的间隙,得以彻底落向了他今日这场看似郑重其事拜访的真正核心所在——柳茹梦。
在霍震挺的角度,柳茹梦刚好坐在一束从侧窗斜斜照进来的天光下。
那光不是白天的日光,而是夜里温润的月光,勾勒着她清晰绝美的轮廓。
她没有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刻意寻找显眼的位置端坐,也没有任何局促或急于表现的小动作。
她就静静地坐在那张宽大的单人丝绒沙发里,背脊挺得笔直,却又没有丝毫僵硬之感,流畅如静水初凝的玉兰枝桠。
纤长浓密的睫毛半垂着,在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小扇般的淡影。
樱唇的色泽很浅,像初春的淡樱花瓣,微抿着,不笑的时候唇角自然带着一丝向上的角度,不显得刻薄,反倒有种难以亲近的孤清。
柳茹梦手中捧着一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白水,指尖莹润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透着健康的粉色光泽。
她整个人仿佛浸润在一层无形却凛然的光华之中,将那身裁剪简洁的月白色素缎旗袍穿出了冰雪般的意境。
周遭的喧嚣、家具的华丽、甚至空气中隐隐浮动的财富气息,都在靠近她的瞬间被这层光华无声无息地隔离开来,形成一方遗世独立的小世界。
霍震挺的喉咙有些发干,胸腔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温柔又强势地攥了一下。
这就是金庸那篇让整个港岛社交圈为之疯狂的《北方有佳人》中所描绘的“寒梅立雪”的佳人啊!
那篇文他在报上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
可直到此刻,霍震挺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金庸先生的笔触根本没有半分夸张!
眼前的柳茹梦,就是那画中仙走到了眼前!
那种清冷高洁,不染尘埃的孤绝之美,远超他三十年来见过的所有名媛明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念头一起,霍震挺心脏猛地一跳,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危机感”缠绕上心头。
这样绝美的姿容,这样独特甚至带着点危险意味的气质,就像无主的绝世名琴,在熙攘尘世间静静摆放。
盯着它的目光会有多少?
觊觎、渴望、不择手段者又会有多少?
他霍震挺虽然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家世地位,但此刻却也体会到了凡人为绝世珍宝而患得患失的焦灼。
必须快!
必须尽快将这朵世间难有的寒梅,移栽到独属于自己的霍家花园深处,用最精致的温室,最得力的看守,将她彻底圈禁、珍藏起来!
他霍震挺看中的东西,绝不容许任何旁人染指!
目光瞬间变得无比灼热。
霍震挺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啜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入口,非但没有缓解那份突如其来的焦渴感,反而将那份势在必得的决心烧得更加锐利滚烫。
他放下骨瓷杯,轻轻磕在光滑的黑胡桃木小几上,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微响,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自己。
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甚至比刚才还要温煦几分。
他的目光坦然地环视了在座的郭家众人一圈,最后稳稳落回到首座的郭乐天脸上,带着诚恳道:“郭老,今日登门,除了拜望您老人家和各位叔伯长辈、兄弟姐妹,其实震挺心中一直存着一个很大的私心。”
客厅里落针可闻。
郭富城悄悄打开支票,看到上面写着一万港币,差点没惊叫出声来。
郭敬安捧着他的巧克力盒子,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
郭志明脸上的笑容像是凝固了,严美娟更是紧张地捏紧了自己的手帕。
“初次在tVb楼下见到茹梦小姐,震挺便……惊为天人。
不仅为其风仪所倾慕,其后更闻郭老教导有方,茹梦小姐才情品性皆是绝佳,实为生平仅见。
此等明珠,岂能旁落?”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更加坚定而谦恭,向着郭乐天微微拱手:“郭老,震挺斗胆,今日便借着这个场合,厚颜求您老人家及郭府上下一件事。
震挺不才,希望能求得一个机会,一个能让震挺追求茹梦小姐,以盼有朝一日能成为郭家外孙女婿的机会!
请郭老允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