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的余热尚未散尽,桅杆与屋脊上还挂着昨天夜里未干的影子。今晨的海风把盐世的余味又拂过赤焰城的砖石,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城里重新摆放着人们的视线。陈浩站在落针崖的石台上,俯瞰着刚才还在喧嚣中的港口。他的胸口像有隐波,半核虽被封,名字的余震并非那样容易平息。被公开的写名记录化作众人嘴里的怒火,同时也唤来了更细、更隐的算计。
方拙在密室里收到最新的情报:澹台上座在城外的旧院召集了若干家族势力,以“秩序被公开化”为名,向朝廷示警,提议由京官派使入城“协查”。这等表面上的官僚程序是一把双刃剑——若朝中使者真来,合议的证据虽已公开,权力却可能被更大的手段压回去;若使者是假借“权威”掩护的澹台内线,那赤焰城的整套反扑会立刻被粉碎。
“他们想把焦点转移到‘外部干预’上。”墨判在回写镜旁低沉道,“这类操作常带着两层目的:其一,把民众的怒气导向‘外来破坏’,以免他们追究家族;其二,用所谓的官方介入写入新的程序,反而把第七策变成‘被合法化的救济’——更难对抗。”
方拙目光如刃:“那我们就不能给他们时间。若朝使到来,一切都要回退。我们需在他们把权力用来掩护之前,把更关键的证据点钉死。比如——郗行。”
桌上的纸页又被翻开来,那上面有先前发现的注记与一行小字:郗行,旧案司录,十年前入狱,刑籍不明。那名字像一枚锚,把很多线索牵扯出来:若郗行被利用作“名的样本”,或其名被作通行证,则把他找回来不仅能揭示更早的写名脉络,也可能牵出学馆与府衙更深的勾结。
“郗行很可能活着。”方拙说,“人既已做为名字的流通凭据,那么在体制里,他多半被关在某个能够长期保密的户口里,或作为‘名库’的一部分。我们要么把他当证人拉出,要么把他当文牒拿去跟那些还未出手的人讨价还价。”
陈浩在石台上闭了闭眼。他懂得那种把名字当作收银纸的逻辑;也懂得把一个“失踪”的名字拖回白昼,意味着把许多人的过去与家族秘密一并剥开。他点了点头:“抓郗行。若他在,说明有人在十年前便已开始把名制成器;若不在,我们就把线往回追到他最后出现的地方——边郡的旧案档馆与北仓的押运账簿。今晚分三路行动:我与白霜雪去边郡捞人,方拙与墨判继续在城中撬开学馆的更深账本;流光会把海口的潮印收紧,防澹台借朝使之名把关键证物运走。”
白霜雪与陈浩对视,目光里都是决定:这不是单纯的救人,这是要把一根根被缝住的红线掏出根来。柳恒和夜烬在一旁准备了简陋的行装,他们知道夜路险多,但谁也没有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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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一队三人借着市井的杂声悄然离城。边郡旧案馆在城北的旧巷深处,早已被荒草与旧灰染色。十年前的案卷大多被烂蚀,只有那些被层层注明“存档”的案子还圈在坚固的铁箱内——郗行的名极可能藏于此,或在某位早已隐退的押卷官的隐匣里。但人心常比文件更难以保存:任何一个对名利有私心的人,都是可动摇的。
陈浩与白霜雪化作夜影,翻过院墙与几段旧锁。边郡的夜很静,只有偶尔的犬吠和远处酒馆的槽声。旧案馆守夜的人并不多,一名夜班押卷跟着他们的脚步看出端倪时,夜烬已如幽灵般把他稳稳扣住,柳恒从侧面划开一个铁门的暗锁。古木门后,是数排斑驳的卷筒与铁匣,空气里满是尘粉和陈旧的墨香。
他们按着先前方拙给的残页索引找去。卷轴在烛光下发出脆声,如同某人的旧名被翻动。终于,在第三排的一个旧皮匣里,一张薄薄的羊皮被隐匣里封着,皮上写着一行小字:郗行——押出字号被覆。那是一个位置,被人以急速、粗糙的手法盖上了一个陌生的印记,像有人在十年前匆匆把他作为样本注入了某套流程。
“有人把押出记录改写了。”白霜雪的声音低沉,“这不是自然的风化,而是有人刻意把他的去向抹掉,留下一个法律上的空壳。”
陈浩把那张羊皮包裹起来,小心翼翼。他展开回写镜,镜面在烛火下反出古老的纹理。墨判此前在城中取得的对照数据突然在他脑里闪现:学馆偏院、北仓押运、东洛连接、阮仲的指纹——这条线像条被拉紧的弦,郗行只是其中一环。若把郗行的去向公布,学馆与府衙一些人的名字必然被拉出光里;但更危险的是,那些已经被刻成样本的名字,一旦被反写,会引出更多的制度错漏。
“带走他。”夜烬低声,“先把他带回落针崖,不必现在就公开。有人会追来,澹台也会动手。我们要保住证人,才能把那更大的真相拼全。”
他们匆匆把郗行安顿在车中;郗行被押在枯木裹的窝棚里,面色苍白,眼里像无风的井水。被唤醒的男人最初什么也不说,只在陈浩面前怔怔地盯着那条把他曾被写成“票据”的红线。片刻后,他微微颤抖地吐出两个词:“面 具…祠…我记得…名字不是我的……只是印。”
郗行的口语支离,却如同一把钥匙卡入更深的门锁:他记得在十年前被押送到祠堂,那里有“面具的人”,他们用烙印与羊皮把名字分割,用圈层与规则把活人做成流通条目。他记得有人在旁录下他名字的样本,记得有一枚环环相扣的铜牌,和一句把名字写入“名刻序”的咒言。那一连串的记忆虽支离,却足以把学馆与祠堂之间那段被封的联系拉回到现实中。
——
与此同时,城中风声骤起。澹台那边显然察觉了郗行被取走,命人四处查抄,府衙也在暗地里压下几张公文,准备以“扰乱司法”为由发起更强的抓捕。方拙在城中与墨判紧急布署:要么把郗行的口供整理成无法驳斥的链条,要么在澹台以法令回来之前把证据投向更多公众渠道,形成更大的舆论防护网。
回到落针崖,郗行在灯下被温醇的药汤半醒。方拙与墨判轮流问讯,裴晋、阮经等早先的证人一一补上细节,把郗行口中支离的场景拼合成更为完整的时间线:十年前的祭谱试验、学馆的私刻、阮仲与阎刃的运送链、半核与齿槽的初始分割——每一段都像刀口,锋利且有血。
陈浩在暗处听着那些断断续续的证词,心里并非只感到胜利的快意,更多的是沉重。这些名字和档案背后,是数不清被替换掉的生活,是被写成债、被写成军籍、被写成劳役的血与苦。他伸手压在胸口那处被缝的地方,仿佛要把自己名字的余震再一次收紧。
“我们现在必须做两件事。”方拙放下羊皮,眼里有不容置疑的清冷,“一——把郗行的证言制作成文书,立刻在坊市、衙门、寺观发散,人越多知道这段脉络,澹台越难以用一纸令撤走;二——把信息传到京中。若京中有能听见实证的高官,可能会牵制澹台的过度反扑。可这一步要小心,渠道不能全靠正经官僚——我们需要潜在的旧友,能把文书以安全的方式递上去。”
陈浩点头。他看向窗外的黑夜与远处的灯火,像看见未来的影子刚刚被点亮。名的争夺不再只是街巷的刀光,也是一出出把权与道德放在摆台上的剧目。在这场剧里,每个人的名字或是道具,或是台词;而他要做的,便是把名字从台词里拉回到那个能说话、能哭、能笑的活人胸中。
夜色在窗外沉沉展开。灯下,几个人在羊皮与墨迹之间把郗行的过去整理成字条。城外笼罩着澹台的影子在悄然移动,而在今日被揭开的那小小缝隙里,更多的名字开始透出光来。陈浩把手指拢成针的形状,微微颤动,他知道:更长更难的路才刚刚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