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把赤焰城的屋脊染成淡铜色,昨夜的硝烟仍在巷口隐隐作白。合议把从祭桥底与青冢、北仓取回的碎模与谱牒分门别类装箱,方拙与季卿在落针崖下摆开逐页验伪的阵法,墨判则以他一贯的冷静坐在一旁,目光像古墨般沉着。外头市井间的议论早已成潮——有人赞合议仗义,有人说赤绮行事可怖,更多人则在惶惧:自己的名字是否也在某张名单的角落里被待写。
“七日之约还在。”阿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带来的碑守在庭前整队,脸上有疲惫也有坚决,“碑局的守法者会按古制在约定期限后巡视旧仓,若合议违约,我们会按旧章展开夺回。你们要晓得,我们守的不是权力,而是一种不让名字变成商品的忧惧。”
陈浩背靠石柱,手按着胸口那只还在隐微震动的匣子。昨夜他以记忆换回刻模的半数,这段代价像潮水一样没入体内又不肯归回。他的语气比以往更沉:“我感激你们的警戒。但若我们总以‘怕被滥用’作为停步理由,谁又能替那些已被写名、被夺去尊严的人做回声?我们必须在七日内把另一半刻模寻回,并把全部谱牒交由一个真正能监督的机构冻结检验。若碑局的守护愿与我们共同审定,便不用血祭;若他们固执旧例,我们也只能各守其道。”
阿阮看他半晌,终于默然点头。协议形成的那一刻,诸事得以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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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合议将能公开的证据推到了府衙与坊市的最显要处,季卿的签章与墨判的技术说明让某些常年在阴影里操作的官员难以狡辩。殷家在公众面前被逼得闭口,赤绮的若干同路人也开始转入更隐秘的掩护。但正当官门表面风平,暗处却一刻也未停息——赤绮与韩隽以更分散的方式继续移动那些复制品,并在城东发动“文书保全”的掠夺,把几个看似普通的家族作为优先挪移对象。
第二天,流光在海口截获一批欲运往北岸的货物,船帆下的木箱里装着几件看似粗陋的铜具——细看之下,那些铜具是刻模的伪制品,边缘还沾着新鲜的墨粉。流光以海灵之网把船围住,押回赤焰港,随即在海上公开拆箱,向城中展示:这批伪刻模曾在赤绮的某些赞助下流转,用以制造“合法感”。
第三天,柳恒在北街伏击一名殷家小吏,经过逼问,那人供出一句暗语:东井祠。此词似普通祠名,隐含的却是运转刻模的另一个节点——当地古庙下的储井,祭桥底只是转道之一。合议的线索像被拔动的一串风铃,声声连动。
在这些日夜的奔走中,陈浩身心的疲乏逐步显现:原本以为那一片被抽出的影像只是他记忆的一个小角,没料到它像一根系在他灵魂上的细线,牵着许多未解之处。某个午后,他在落针崖的小院里忽然被一位老妇拉住手——老妇名叫苏娘,是在城中卖糖葫芦的残年人。她一眼便认出陈浩胸前的匣子曾有相似的纹路,低声道出一句让他血液微冷的话:“你嘴里念的那首歌,我小时候的阿瑶常唱——最后一句是在花灯巷的灯下唱的。今夜花灯巷有人点起旧灯,不知可曾有人会想起旧名?”
花灯巷?那三个字在陈浩心中像灯笼被轻轻摇晃。昨夜他所失的影像里有窗花、侧脸与一句不全的歌谣;如今苏娘的一句口述,像是把那失落的一角轻轻拨动。他趁夜和白霜雪去了花灯巷,巷中果真有一簇旧灯被一群寡妇在暗中点燃,灯下有孩童在学唱古歌,老旧的曲调从柿子树下缓缓散出。陈浩站在巷尾,听着那残句落在耳边,心里像被水浸湿的旧纸又寤了一分:歌里夹着一串地名的音节,那音节像古老的坐标,指向东井祠的另一侧——祭桥下游的老井。
这是意外的馈赠,也是危险的信号:他的记忆残片并未被完全抹去,它在城中某个角落还会回应如同灯火的呼唤。却也意味着有人在用记忆与歌谣作为线索布置——或许是他所不知道的旧盟,或许是刻名者为掩护留下的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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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日的行动进入高强度。合议以分散又聚焦的策略同时行动:方拙在城中以法理与阵法牵制碑局的若干内部通路,季卿在司笔内以登记名册为线索,把疑似被替换的公文封锁;流光在海上将赤绮可能的水运截断;柳恒与夜烬则率数队去盯住城东的几处可疑仓库。在一次突袭中,他们在城东某座旧作坊内抓获一名叫“陈刻”的伪刻师,此人声称为殷家所用,多年以制造仿品维生。押至合议审讯时,陈刻带着惊恐交代:真正的刻模工匠已被拆散调令——“主匠”名叫“阮归”,他把剩余的模具与谱牒运到东井祠之下一处密室,并以“祭典换名”的名义编排了一个夜祭,用以做最后的合缝。
“阮归……”这个名字像一把锥子在陈浩心底再度转动。许多旧谱中曾提到“阮”的刻工,阿阮那一系与刻名术有隐秘关系,或许“阮归”正是被迫出走或被卖的那一脉。更令陈浩不安的是,陈刻供出一处时间节拍:东井祠将在第六日夜间有一场“盂兰节”的伪祭,彼时是刻模合缝的最佳窗口。
时间的流速在这一刻骤然加快。合议决定在第六日夜发动总攻:方拙主阵封控东井祠外圈的地气,流光掌水口戒网,柳恒、夜烬负责掩袭正门与侧翼,白霜雪与陈浩则亲自潜入祭井底的密室,寻找阮归与那最后的刻模残片。阿阮与碑守则在外围布下誓锁,保证若合议有违约或作假,他们将以碑局旧法夺回。
第六日夜,东井祠的月光被云层遮住,风像被弦牵动得细碎。合议的队伍分散潜伏在祠周:方拙在山径上以古符结成外阵,流光在远处海口以潮印形成封带,柳恒与夜烬领着一队猛士守在正门,白霜雪带着最精锐的几人悄无声息地从侧墙撬开入内。陈浩心跳与匣子同时加速,像两颗节拍不同的鼓。
祠内的灯火昏黄,祭台上插着不明的符带与绳结,仿佛有人刚刚匆匆撤离。密室入口在祭台下的井圈之侧,一个铁环紧闭着刻满铭纹的井口。陈浩贴着井沿,手中的逆刻针冒出一缕淡光——若有人在数日前在此做过刻名术的连接,残留的脉络此刻会因他体内那段失落的记忆而微微振动。
“准备!”白霜雪低喝,他们一同把逆刻针插入井盖的锁缝。铁环下隐隐有回声与影形,像有东西在内部翻动。就在刻纹被触发的同时,井中传出一阵断续的低语,仿佛有人在暗处念起了旧谱的段句。陈浩的胸口被猛地牵拉——那残片的歌谣在井下回响,与他体内那被抽出的影像在这一刻发出了共鸣。
忽然,铁环一震,井盖被人从下方猛一推开。黑暗中一只手从井底伸出,随后一个人影被托出——那人眼神惊惧,面容瘦削,头发半白,正是被逼着在幕后劳作多年的阮归。阮归一上来就哆嗦地指着陈浩,声音像被泥土卡住:“别……别靠近。你们不懂。他们用刻模不只是写名字,他们把人的一段关系、一段应当有的记忆也写进去。合缝之后,名字会连着你的亲人、你的债务、你的过去全都一同被改写。我……我不想再……不想再做这个……”
阮归的狂乱里有真挚的恐惧,像一条被绳勒住的鱼。白霜雪眼里闪过痛惜,但她仍不可退却:“那就告诉我们,刻模另一半在哪里?他们今晚还有几处并行节点?”
阮归吞吐着说出一个地名:“东井下并非终点。他们把最后的‘心轴’藏在城北旧海关的地下——那里有古旧的名谱室,封着当年碑局的残册。若把刻模与那盘谱牒一并合缝,便可在更大的范围里实施改名仪式。”话音未落,他忽然眼神一转,像看见了某个更大的恐怖:“还有——你们要小心,你们中有人可能是被写名者的同源替身,你们的名字会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被再写一次。我看到过簿页上那些边缘写着像你们的字样……尤其是你——陈浩。”
那句话像一把寒针直刺陈浩的耳膜。他猛地看向阮归,阮归的脸上有悔恨也有恐惧,仿佛把他的话当成了刑罚。白霜雪的剑柄一阵发颤,她怒喝:“谁敢在你我身上写字,必遭天谴!”
但陈浩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敌我对峙,而是更深的网正在收紧:阮归供出城北旧海关——那是更接近官署与经贸的要地,一旦刻模与那处谱牒结合,名册将能够在行政层面被一次性“更新”。合议这一夜既得阮归落网,也必须在第七日之前堵截城北旧海关内的可能动作。
他们带着阮归与刻模碎片悄然撤回。月色苍白,海面远处有几道黑影隐约移动,赤绮的旗帜在夜色里像断裂的影。回到落针崖时,陈浩的心里像拔起一根从未长齐的刺:他所舍弃的记忆并未消失,而是被某些人利用为线索与钥匙,他与这场战争的关联比他想得更深。七日的计时表只剩最后的一天,所有人都知道,若城北旧海关那处被允许启动,合议多日的收集与公示都可能在一夜间被逆转。
白霜雪把陈浩拉到一旁,声音里带着冷意与不容置疑的决绝:“明日,我们就要去旧海关。若有人要以名字做秩序,我便以剑把那秩序斩碎。你若要找回那被夺去的影像,我们就在那儿把所有的谱牒、刻模与那张名单掀开,直到真相赤裸。”
陈浩看着她,手指在匣子表面轻抚,像在摸索还剩余的线索。他深吸一口气,压住胸中那片断裂的疼:“好。明日,就把所有空洞填满。若要以名为器,那我便把名的意义带回给真正的人。”
夜色深沉,合议的众人都把最后的准备做完。第七日的钟声像远处未曾发出的敲击,正在远近集结。城中许多人或许仍不自知:明日的一个动作,可能决定多少人的姓名、记忆与世界的秩序。